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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奶奶来说,那三个多小时是多么痛苦的煎熬啊:她盼天盼地,希望能够找回粮食本,找回了粮食本,也就找回了儿子的性命;但是,她又多么不希望发现小偷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孩子的亲姨妈啊!以后,她怎样面对亲生的妹妹呢?

突然,外面发生了争执。是工作人员在与一个女人争执。声音很大,屋子里听得非常清晰。奶奶一听声音,立刻像遭到电击一般。她听出了那个女人的声音--果然是自己的亲妹妹、孩子的亲姨妈!

奶奶与爸爸冲了出去。姨妈首先看到了爸爸,看到了她瘦小的侄儿。她立刻中止了与粮站工作人员的争执。她脸色发白,羞辱地捂住脸,背过去,一下子便蹲坐在地上。奶奶走上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骂她的妹妹:"你怎么这样狠心啊,你这不是要了侄儿的命吗?你还配当孩子的姨妈吗?"

姨妈一直捂着脸,不敢看奶奶和爸爸,也不说一句话。

粮站的工作人员被这一幕惊呆了。

突然,姨妈也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姐,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我不是人!我不该干这样丢脸的事情。可是,我的孩子几天没有吃饭了,他们就快要饿死了!我也是当妈的啊,我怎么办啊!"

两个女人旁若无人地痛哭起来。她们一个哭得比一个伤心。她们引来了旁边好多人的围观。反正脸面都已经撕破了,在饥饿面前,还有什么脸面可言呢?她们索性大哭一场。

她们不知道该诅咒谁、该怨恨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造成了这一切--是生产队长吗?是县委书记吗?是省城的李井泉吗?还是那个在紫禁城的帷幕后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伟大领袖?

要思考并回答这所有的问题,已经远远超过两个农村妇女的知识结构。她们只好相信这就是"命运"--自古以来,农民们都是这样来解释他们所遭遇的苦难和折磨。

几年以后,在大学里念书的爸爸,经过自己痛苦的思考,才逐渐明白了妈妈和姨妈苦难的根源。读了一大批教授借给他的"禁书"之后,他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很多年以后,他把答案告诉了我。

而在那时,瘦小的爸爸在一旁不知所措。他不敢去劝妈妈,更不敢去看姨妈。他一直埋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一切的错误都是自己造成的。

那一幕,仅仅是中国农民命运的一个最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的缩影。

后来,找回粮食本的爸爸,总算在那场灾荒之中幸存下来。他没有辜负奶奶的厚望,考上了大学,成为村子里人人羡慕的孩子。而姨妈的儿子、爸爸的表弟,却在饥荒中饿死了。

从此之后,奶奶和妹妹形同路人,至死不再往来,

宁萱,我给你讲述爷爷奶奶的故事,是想告诉你:我的祖辈是农民,赤脚踏着大地的农民,我是农民的子弟。这种我无法选择、也无法更换的身份,对我的写作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它直接影响着我写什么、不写什么,乃至于怎么写。它直接指示我如何判断善与恶、真与伪、美与丑。

正如伟大的医生、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被誉为"非洲之父"的史怀哲所说:"善就是:爱护并促进生命,把具有发展能力的生命提升到最有价值的地位。恶就是:伤害并破坏生命,阻碍生命的发展。这是道德上绝对需要考虑的原则。由于尊重生命的伦理,我们将知全世界产生精神上的关连。"是的,文字缘于生命,文字必须表达对生命的敬意。只有尊重每一个生命个体,才有可能建构出一个真正的、以善为准则的"美丽新世界"。

而那些甜言蜜语的领袖讲话、那些冠冕堂皇的宣言公报、那些道貌岸然的著作论文,体现的仅仅是权力的转移和张扬,表达的仅仅是对个体的奴役与统治。它们是恶的,假的,也是丑的。

我的写作,就是跟这类文字和语言的对抗,跟这些奴役人的力量和欲望对抗。

我的写作,与爷爷奶奶们以及千千万万跟他们具有相同命运的人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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