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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烈梅一进屋就开始给吕桂香帮忙,她端着一盆水站在炕跟前,吕桂香蘸着水用毛巾在儿媳身上揩擦。吕桂香是第一次目睹儿媳这小巧玲珑的肉身子,黄jú芬一身的细皮嫩肉,浑身上下像十五的月光一样发亮,吕桂香似乎不敢看她,看一眼,眼泪就止不住地向下流。从黄jú芬进门那天起,她就把她当做女儿看待,她知道儿媳有病,就疼惜她,不叫她下地劳动。生产队长田水祥来催黄jú芬去水利工地,威胁说,一天不去就扣一斤口粮。没有办法,她就顶替儿媳去了水利工地。一旦儿媳病倒,她就给她端吃端喝,即使是粗粮,也要给她把味道调剂好。冬天里,她从场间提回来麦糠,给儿媳煨上炕,点上火;夏天里,她用艾蒿将房间里的蚊子熏走,才叫儿媳进屋睡觉。她再疼惜,也疼惜不了她的命,她这么年轻就走了,使吕桂香痛心的是:作为女人,儿媳来到人世间一场,没有生儿育女没有留下后代没有享受过做母亲的乐趣。也许,她还没有解过裤带,连做女人的滋味也没尝过,她活得比松陵村任何一个女人都可怜。赵烈梅一看被庞大的悲痛扼住了的这一家人,也十分伤心,陪着吕桂香流眼泪。她虽然风风火火,说话无遮无拦,却极富同情心,人很善良。赵烈梅记得,祝永达和黄jú芬结婚没几天,她在街道上碰见了黄jú芬,没深没浅地问黄jú芬:“结婚好不好?”黄jú芬满脸羞得通红,没有言传。她说:“还害啥羞?给嫂子说说,是啥滋味?”黄jú芬垂下头说:“我身体不好。”她说:“照你说,永达还没有和你弄过?”黄jú芬垂下眼,点了点头。她说:“身体不好不要紧,女人能提得起一斗糠,就能挨得起男人。嫂子看你没麻达。”黄jú芬脸一红,“哧”地笑了。过了些时日,她再次碰见了黄jú芬,问她:“嫂子的话咋样?”黄jú芬说:“嫂子是过来人,还能说假话吗?”她不知道黄jú芬的病有多么严重,她希望这女人能享受到床上的乐趣,希望祝永达和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吕桂香给黄jú芬揩擦下身时发觉从儿媳那里流出来了那东西。吕桂香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儿媳大概是在极其快乐之后离开人世的。赵烈梅也注意到了。这个快嘴女人说:“是不是他们耍得过头了?”吕桂香说:“哪有经不起男人耍的女人?这是命。”赵烈梅说:“我也不信,她就没有提一斗糠的力气。”吕桂香又拧了一把毛巾,将黄jú芬的那儿擦了一遍。吕桂香不由得叹息:人生寡味得很,活在世上,只是活那一时时。赵烈梅也跟着吕桂香感叹:人在世上争来斗去,到头来脚一蹬,腿一展,都是一样的。两个女人给黄jú芬净了身子,穿上了老衣。可是,在穿鞋时遇到了点麻烦。鞋是从黄jú芬的箱子里找出来的,一双是方口黑条绒鞋,一双是紫红色方口平绒鞋。两双鞋都没有楦开,都有点小。吕桂香比试了一下,黑条绒鞋比方口平绒鞋大一点,就决定给黄jú芬穿黑条绒鞋。赵烈梅就按住了黄jú芬的脚,由吕桂香穿鞋。鞋没穿上,吕桂香反而跌倒在脚地了。赵烈梅嘴快:“妹子,你还蹬啥哩?鞋太小了,不是你脚大,你就将就点。”吕桂香摇摇头,不叫赵烈梅说,她取来了黄铜色的鞋“溜子”,硬给黄jú芬穿上了鞋。

凌晨三点二十分,二十四岁的黄jú芬咽了气。

在如何安葬黄jú芬这件事情上祝义和和儿子发生了分歧。祝永达主张简单地安葬,越快越好,好像随着黄jú芬的入土他的悲痛才能减轻几分。祝义和不这样想,他要把安葬儿媳当做一件隆重的红白喜事来过,好像事情过得越大他的心里越安宁,也越能对得起早去的儿媳妇。吕桂香的想法和祝义和的一模一样,吕桂香给儿子说:“你的媳妇是咱明媒正娶来的,jú芬也没有啥过失,娃来世一场不容易,把丧事要给过好。”既然人也没了,为这事还计较什么?祝永达不愿意给两位老人痛上加痛,他怕自己执拗两位老人,惹他们伤心,就由了父亲来安排。

第二天清早,祝永达请来阴阳先生出了门牌(讣告)。吃毕早晨饭,马子凯腋下夹着一卷子烧纸进了祝义和的家门。祝永达接住烧纸,跪在黄jú芬的遗体前,烧了几张纸。马子凯安慰了祝永达几句。他问这父子俩,丧事咋过呀?祝义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马子凯说:“你们这样定了,就这样过。”祝义和说:“也不铺排,把心尽到就行了。”马子凯说:“需要我帮忙,就言传。”祝永达说:“子凯叔,你帮着给门上写一副对联吧。”马子凯说:“我回去就写。”没多少时辰,马子凯就将拟好写好的对联拿来了,上联是:jú归九天悲夜月,下联是:芬留三秦忆春风。

到了晚上,田广荣来了,田广荣也是拿着纸钱进了祝家院门的。好多年了,田广荣很少进这个院门。松陵村所有的地主富农家的院门田广荣几乎就没有进去过,除非是抄家分浮财。就是偶尔进了哪个地主富农的家,他只是站在前院吆喝一声再不向前走一步。从年轻时当上村干部,田广荣的阶级界限就划得很清,在他看来,在松陵村,有地主富农,就没有他;有他,就没有地主富农。他是共产党在松陵村的代表,共产党和阶级敌人永远势不两立。田广荣的到来使祝义和有点担待不起,他既惊诧又欣慰:连田广荣也看得起他们一家,给一个晚辈来致哀。到底是世事变了!如果儿媳早走两年,恐怕他们要铺排一下丧事也会被田广荣挡住的。他觉得,他安葬儿媳的打算没有错,即是铺排一下也不过分。田广荣拉住祝义和的手,对他说要节哀。祝义和嘴唇颤抖着说不出来话只是连连点头。田广荣问祝永达经济上有没有困难。祝永达说没有。田广荣安慰了祝永达两句,就走了。祝义和将田广荣送出了院门,送上了街道。年过五十的祝义和骨架大,身坯大,背稍微有点驼,他趿着鞋,走起路来脚抬得很低。祝义和目送着田广荣走远了,才进了院门。他给吕桂香说:“田支书来了,刚走了。”吕桂香说:“知道咧。”他说:“田支书送了烧纸。”吕桂香说:“我见来。”他撵在吕桂香身后又说:“田支书……”吕桂香就说:“咕哝啥?”他说:“我是说田支书……”吕桂香说:“我知道他来给娃送了纸。”祝义和转身走开了。

田广荣走后,祝家的族人祝拴奎、祝拉劳、祝仁来和祝万良的媳妇何宁娟来送了纸钱。来送纸钱的,还有田家的田有志、田万劳、田兴国、田根根、田得安、田玉常;马家的马来锁、马仁义、马润绪;马志敬没有来,打发他的儿子马刚刚来送了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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