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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寒冷而孤独的夜晚,轮到她值后夜的班(生意淡了,两个姑娘轮流值班,前半夜,她的伙伴值班去了),马秀萍把煤炉子提到房间里,重新添了一块煤,她趴在床上,又给祝永达写信,铺开纸,只写了几句,却不知从哪儿说起,她陷入了回忆之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握着钢笔,趴在床上睡着了。

值班的那个姑娘一看手表,已是凌晨二点二十分了,马秀萍还不来换她,就上了二楼,推开房门去叫她。门刚一推开,一股浓烈刺鼻的煤烟味儿扑了过来,她叫了几声马秀萍,马秀萍不搭理她。她拉开了电灯开关,从黑暗中跳出来的马秀萍躺在离门只有三步远的地板上,她用手去推,马秀萍不说话,全身在动弹。那姑娘被吓住了,赶紧去叫女主管和她的丈夫。女主管和丈夫起来一看,马秀萍是煤气中毒了。本来,这夫妻俩早已合计好了,在元旦前,把马秀萍卖给人贩子。从马秀萍到这儿不久,他们就起了歹心,但他们发觉这女孩儿很敏感,性格也不温顺,不敢随意下手。女主管给丈夫说:“赶快将她送到医院里去。”女主管的丈夫在马秀萍的脸庞上摸了摸,他说:“你先别急,我出去弄一辆三轮车来。”不一会儿,女主管的丈夫将三轮车蹬来了,他将马秀萍抱上了三轮车,盖上了一床被单,三轮车蹬进了寒冷而幽暗的冬夜。

凌晨六点后,女主管的丈夫回来了,三轮车上不见了马秀萍。女主管问丈夫:“那女孩儿咋样?”丈夫说:“我把她处理了。”女主管有点吃惊:“咋处理了?”丈夫说:“她已经死了,你送到医院去,还想赔一条人命?”“这可咋办呀?”“谁问都不知道这个女孩儿,记住。明天把那个也弄走,多少给些钱弄走,咱另外雇人。”女主管咬咬牙,点了点头,她的双层下巴像多余的一张嘴巴翕动着。

马秀萍第二天苏醒时才发觉,她躺在一块麦地里。当时,她确实是死了,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幸亏,女主管的丈夫将她拉到了西郊的麦地;幸亏,三轮车绕着小道走,一路颠簸着,不然,她是死定了。她只记得,她从床上爬下来,没有爬到门跟前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女主管的丈夫将马秀萍拉到了西郊,先是放到了火车的车轨上,几分钟过去了,不见来车,他似乎觉得这样做会留下把柄,又将她抱进了三轮车,一直向西拉。到了田野上,他想找一眼水井,将她投进去,可是,摸黑找了半晌,找不见,他怕耽搁久了被人瞧见,就将她抛进麦地里,回城去了。

后来,马秀萍糊里糊涂地上了那辆客运车,身上被女主管的丈夫掏得分文不剩,她担心的是车主叫她买票。令她暗自庆幸的是卖票的那个小伙子没叫她买票。她又问了一遍:“这车是不是向西走?”回答是一样的:“向西。”她只有一个念头,回凤山县去,至于说回去后怎么办,她没有多想,回去后再说吧。使她蹊跷的是,这车上除过司机和卖票的小伙子,只有她一个乘客,她不由得有了疑虑,再问了一遍:“这车去凤山县吗?”“去,咋不去呢?你看这不是向西走吗?”冬日里即将落下去的又红又大的太阳就在车窗前面,车朝着太阳开去了。只要向西走,她就放心了。她又饥又渴,当那售票小伙子把一块面包给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接住了,几口吞了下去,又喝了一瓶人家给她的饮料。她尝不出那面包和饮料是什么味道,饿极了,就是面包里有毒药,她也会吃下去的。没多一会儿她就有点瞌睡。她走到后排去躺在了长长的座位上。

一觉睡醒,马秀萍爬起来一看,冬日的太阳黄黄的,挂在中天,四面是山,山头像田广荣的秃顶一样光,满目的干枯苍凉。她没有喊叫,又闭上了眼睛,假装睡去了,她能感觉到,这车继续向西走。这山不是村子后面的雍山,也肯定不是陕北的土山。车早已过了凤山县,过了西水市。从西安到凤山是一马平川,哪里有山?这车肯定到了甘肃。她又落到了坏人手中了。这一次,她没有畏怯,是因为心里很清楚她遭遇了什么。她闭上眼睛想对策。最坏的办法是从车窗跳下去,摔死了就摔死了,死了也比让人贩子卖掉强。

汽车到了一个山区小镇上,她先是拉开了车窗,然后,喊叫着要撒尿。售票的小伙子说:“你就尿在车厢里。”她不,她说她要解大手,小伙子说:“你再喊,就把你的嘴fèng住。”她竭尽全力喊叫着。那小伙子提着一把扳手向她跟前走。她说:“你不要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从车上跳下去了。”她的头已探出了窗外。那小伙子只好退到原来的位置上。她说:“求求你们了,叫我下去解个手。”汽车停在了一个厕所跟前。不是那两个人动了恻隐之心,而是怕她从车上跳下去。她下了车,司机和售票员跟在了她的身后。她进了厕所,那两个男人就守在厕所外面。她一进去,就给一个刚解毕手的女人跪下去了,求那女人能帮一帮她,她简略地说了一遍她的遭遇。那女人在厕所里看了看,把她扶上了厕所的隔墙,她翻到了男厕所,从男厕所出来,拼命地奔跑。那两个男人在厕所外面等了十几分钟,帮她逃走的女人从厕所里出来了,他们问那女人,见没有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女人说她在里面。等那两个男人闯进女厕所时,她早已没了踪影。她逃进附近一家居民的院子里躲起来了。

马秀萍一路要饭吃,从甘肃的武都回到了西水市。她偷吃过人家的生豆子、玉米棒;晚上蹲过破窑洞,钻过麦糙垛子。半个月后,她到了西水市。

永达哥,你不知道,当我到了西水市后,我趴在渭河畔,哭了大半天。我真想一头扑进渭河里,冬天的渭河已是水瘦河窄了,我就是跳下去也淹不死。我擦干了眼泪爬起来。在西水市,我做过小偷,给餐馆里端过盘子,捡过垃圾,做过小买卖,后来,就摆了一个专卖鞋的摊子。我的鞋是从西水市的一家鞋厂里取来的,在取鞋的过程中,我认识了鞋厂的厂长,厂长是个中年女人,老家是四川人,她知道了我的身世之后,帮助了我。这几年我经历的事情要写出来,恐怕能写一本书,以后有机会再详细地给你说吧。现在,你只要知道,马秀萍死过一次,但没有死去,她思念你。我问你一件事,你还是单身一人吗?

读完信,祝永达仿佛看见了他又和马秀萍相遇的情景,又是在那棵白皮松下。马秀萍迎面而来了,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用很严肃的口气问他:你还是单身一人吗?当然,他没有任何必要隐瞒她。是单身一人,一个老光棍汉。她笑了:不是老光棍,是小光棍。她肯定会这么说的,说他还年轻。

对于他的婚事,父母亲比他自己还着急,提说过几个女人包括几个姑娘家,都没有成事,这事就一年又一年地拖下去了。祝永达对婚姻没有苛求,他只希望找一个能和他活人过日子的女人,找一个他爱的女人。未来的女人究竟是谁,这还是个未知数。他还不敢想娶马秀萍为妻。在他的心目中,这姑娘太圣洁了,太美丽了,他不般配。

祝永达正在沉思着,田广荣开开办公室门进来了。祝永达急忙收拾了信,拿起了一张报纸。尽管田广荣看得出祝永达在掩饰什么,却装做什么也没觉察到。

“永达,马子凯找过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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