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死了,他没有太多的悲伤,也没有摆脱她的庆幸。他很平静,依然按部就班地做各种事情,但是这平静底下埋藏着巨大的惶惶然,就像在一个硕大无朋的黑洞上盖了一张薄薄的纸,表面平坦安全,却由不得任何细小的东西落上去。
该怎么形容呢,他看着这世界若无其事地运转如常,日复一日,满街的人脚步欢悦,照样有玫瑰色的朝霞和阴雨天,一切环节都不因那个人的消失而有所改变,包括他自己的日程。那个人就像一个幻影,像沙漠里的一滴水,像软件里随机出现又顷刻不见的一个图像,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她到底是否存在过。
可是,当他在水池里洗某个杯子的时候,忽然间,他会意识到,她曾不下一千次用这个杯子给他泡茶,绿茶、铁观音,什么适合不适合久泡的,都用这个杯子。她好像特别喜欢这个烧制着蓝红相间“福寿”字样的盖杯,沏毕,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时,还会咕哝着特意摆摆好,欣赏一下,似乎也希望他能赞赏她这点小小的情致。他总是厌烦地挥着手指,希望她早点从他面前离开,别挡了他的光。
他同样害怕每次上完厕所,伸手触到那根抽马桶的绳子,他拉过千百次的。那是一根粉红色的塑料绳,他忍不住疑惑,她是怎样研究了水箱的结构之后,巧妙地拴上去的。
这种时刻的出现比她的死更让人猝不及防,洗完澡用浴巾擦身,把可乐罐子扔到门边篮子里,或是在餐厅里喝到一碗很像她煮的咖喱牛肉汤,他讥讽为清汤寡水,唯有盐罐打翻的那种。就像被人猛然拍了一下,拍在他后背心口最虚空的部位,他惊跳起来,发觉自己生命中庞大的一部分已然丢失,他却尚且不能估计这个黑洞有多宽多深,甚至连自己能不能在残骸上继续正常地活下去也不能确定。
他忍受不了独自待在那套沉没了一大半的公寓里,可是如果换一个地方,他又不敢,他害怕这个世界归属于他的部分会更加荡然无存。他躺在双人床上,清醒地挣扎在无数个深不见底的夜里,直到天亮,他眼睛红肿,声音嘶哑,烦躁欲狂,他不知道,他这可怕的失眠究竟是因为身边太安静了,还是因为他依然能听到她的磨牙和呼噜声。
有一天凌晨,他拉开另一侧床头柜的抽屉,发现里面还剩了半板过期的阿普唑仑,这起码搁了三年了。发现胃癌前,她常年靠吃安眠药入睡,他对她这个怪癖非常不以为然。现在他几乎怀着获救的欣慰攥着铝箔的一角。
对于药剂科主任而言,精神药品的处方不成问题。他总是恶狠狠地一次弄来六到八盒,还没吃完就又去开,囤积起来,如果床头柜里的药片见少,他会紧张、恐慌,整夜不安,吃到四片以上都睡不着,很快,吃到八片都毫无感觉。他记起,她在癌症治疗期间也用过镇静剂,比阿普唑仑药效更强的某种,好像叫氯硝西泮,他弄到了一瓶一百片装的,据说这些能麻翻一整头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