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阮渊陵的暗桩南下寻他查问真相?时,郝容就碰巧坠桥死了,这一桩事体,真的有这般巧合么?
温廷安凝声说:“虽说仵作验尸并无错处,但其他疑点也?不?能错漏,我们有必要查问郝容的人际往来,除了常去打酒的菩提庵,还要相?询郝容在公廨之中的人缘如何,与谁往来甚善,或是与谁交过恶,知府爷也?是要去相?询的对象。”
杨佑一直在旁听?,听?到了『知府爷』三字,有些不?可置信,羊角须禁不?住动了一动,“少卿爷方才的意思,是怀疑知府爷可能是弑害郝容的凶犯?”
周廉感受到了一种阴阳怪气,好心纠偏道:“是有这样一种可能,郝容生前最?后?起了争执的人,是广州知府,既是如此,理所应当列入该去询问的名?单里。”
杨佑道:“假令与郝容起过争执的人,都能算是怀疑对象的话,那么,不?实相?瞒,郝容同全公廨的官僚都发生过争执,这个人不?仅上值喝酒,在待人接物方面?也?从不?积口德,处处开罪人,这么多年都还是从七品的文吏,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咱家的知府爷今岁意欲拔擢他,姑且算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伯乐,又怎的可能因一场龃龉,贸自陷他于不?义?”
“郝容在广州府的人缘,其实谈不?上好?”温廷安眉心微锁。
杨佑看?着温廷安:“可不?正是,按照你们的勘案思路,全公廨都可以是嫌疑人,下官自然也?囊括在内,那么,你们是不?是要一个一个的盘诘?但天大地大,也?没筹措粮米的指标大,两日后?,知府爷和府上的同僚可没甚么闲情雅致,陪你们在此处,玩『谁是真凶』的破案游戏。”
在怀疑广州知府以前,杨佑对大理寺的态度,一直称得上温良有礼,积极配合查案的公务,不?曾懈怠分毫,直至温廷安将?怀疑的箭靶,指向?了知府,杨佑的态度便?有了一种微妙的嬗变。
大概是出于好心帮忙,结果不?仅没受到应有的感激,居然还被当成?驴肝肺,这种感觉,任是放在谁的身上,都不?太好受。
加之大理寺此番外遣的一丛判官,皆是不?满二十岁的年青人,太年轻了,就给人一种难以镇场子的感觉,时而久之,也?难以教人轻易信服。
场面?一时变得有些僵滞,杨淳忙起身当和事佬,和稀泥道:“杨书记,您可误会温少卿的用意了,您细细想,郝容生前最?后?起过争执的人,便?属知府老爷,既是如此,那知府老爷岂不?是成?了最?大的嫌犯,温少卿之所以将?知府老爷单独摘出来,这可不?是要给他摆脱嫌疑么?”
“此外,若是能耙梳清楚知府老爷与郝容,到底是为什么缘由起了口角,对大理寺、对公廨,不?是也?有很?好的交代,不?然的话,你们人心惶惶、提心吊胆的办差事,也?不?痛快,是也?不?是?”
这番话听?着就顺耳多了,杨佑容色稍霁,又变回了最?初的圆滑世故,“也?成?,你们的案情进展,下官今番会通禀给知府爷,看?看?知府爷意下如何,假令上值后?公务顺遂的话,倒还能配合你们查案。”
杨佑走后?,温廷安与周廉等人又分析了案情,这是一桩极是耗时又繁琐的差事,甲乙两条线索,目下可以先追查甲线索,庵厅同酒楼一样,乃是荟萃了三教九流之地,太明显去查案,容易投鼠忌器,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决计佯作成?酒客,去菩提庵探一探底细虚实。
用广州白来说,就是,三个细路要去『叹世界』了。
温廷安本?欲随他们同去,但想着与温廷猷的约定,只好对他们说:“你们今夜的酒钱,一律算我的,回首寻我销账。”
交代完该交代的,她便?换下了官服,着了一身竹青素纹曲领宽褃直裰,高束乌发,按时抵了水磨青板桥,适值酉时初刻,夕阳西下,众多贩夫走卒在一片鎏色的春暄之中,俨似髹染了蜜饯的小糖人,密密匝匝地往来桥上,本?以为要多候一会儿,奈何温廷猷竟会比她要早些。
“长兄,这儿!”温廷猷不?再是寻常的仆役打扮,而是换上了牙色襕袍,首扎皂巾,原是蘸染了不?少尘泥的面?容,也?特地濯洗干净了,温廷安看?了一眼,眼前有些恍惚,走上前去,拍了对方的肩膊,少年的骨骼十分瘦削,那身衣饰也?陈旧了不?少,不?少衣褶处起了蜷焦的团絮,但少年的面?容神?清气爽,这身造相?也?显出了玉面?书生的文气来。
温廷安本?想说,这几日要延请一些绣娘,给他量裁些合衬的衣裳,但顾及了温廷猷那敏.感的自尊心,她并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剀切地道:“久未见,越来越有画学谕的气质了。”
这话说在了温廷猷的心坎上,他从袖囊之中摸出了用竹纸包裹好的热食,解开了竹条,里头的名?堂竟是半笼鱼茸虾饺,呈漂亮的马蹄形,另外半笼是三只赭朱色红菱凤爪,三块半拳大小的酥皮狮子头。
还有一海碗色泽极浓的擂茶。
“这是夕食庵的早茶师傅特地留给我的,我刚在柴膛里热了半刻钟,食味正好,长兄快吃,咱们边食边说。”
洛阳有早食、午食和暮食之说,但到了广州,景致就全然变了一番天地,分有早茶、午茶和晚茶,温廷安是地道的中原人,原以为会吃不?惯南方的风味,但在路上,她不?知不?觉吃了两只虾饺、一只凤爪和一块狮子头,并有小半碗擂茶,这些热腾腾的食物,大开大阖直扑胃腑,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流,冥冥之中,竟有一种泪目的感受。
这明明是偏南的地方,为何教她生出一种回家的错觉呢?
大抵是亲人都在这里,只消他们在,家也?在这里了。
温家人所栖住的地方,是在北岸偏东的荔湾坊,坊内诸多白墙坞瓦,阡陌纵横,家家户户鳞次栉比,两户之间挨得很?近,顶上横悬竹竿,挂满了参差错落的衣衫。若是阔绰些的人家,则有遛鸟的雅趣,巴掌上托着鸟笼,婉转啁啾,后?头尾随数只花斑狸猫,对头顶上笼中鸟兜着圈儿,一副虎视眈眈的面?目。
“此处就是温家了。”
温廷猷推开了双扇竹门,指着掩藏在竹林之中的四合围屋,屋中人声极是廖然,似乎并无人烟,只闻众多鸟鸣,温廷安顺声望去,果真在前院的廊庑之中,悬有诸多的鸟笼。
问起人来,温廷猷眼神?黯了黯,道:“你去周家磅时,应该听?到米贩在吆喝了,那新?收的米乃属鹅塘洲的贡米,大伯父不?在广州府,他在祯州的鹅塘县,这些贡米,都是他躬自种出来的。”
温廷安怔然了一下。
祯州其实是惠州的雅称,在广州府的临近,距离不?过百里,只消骑乘那一匹河间鬃马,连续赶上两个时辰,就能看?到温善晋了。
心中情感越汹涌,她愈是要克制住、隐抑住,旋即问起了二叔、三叔。
温廷猷道:“他们在津渡码头当船役,晌午的时候珠江有一批要运送去扬州的河鲜,他们很?可能要彻夜跑船,要不?然的话,就能引你们见上一见了。”
正欲问起温廷凉,身后?倏然响起一阵年轻的声音:“四弟,你怎的回来这般早,在跟谁说话呢?”
温廷安心神?一怔,转过身去,正好与温廷凉正面?打上了交道。
他一手拎着好几袋药,悉身是当归的气息,应该刚从药铺回来。
温廷猷行上前,一晌对温廷安道:“三哥扎账厉害得很?,目下在南岸的刘家药铺当账房。”
一晌又对温廷凉道:“三哥,这是长兄,他南下来看?咱们了。”
温廷安想起,温廷凉是算学院出身,他熟稔数字,成?为账房,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事。
但见及温廷凉手中的药,她领悟过来,道:“你是身体不?适,还是,老太爷身子欠恙——”
“别用这种做作、虚伪的口吻同我说话。”
温廷凉猝然用寒声阻断,冷淡地睨视她一眼,“温廷安,你还有脸来看?我们?”
温廷猷勃然变色:“三哥,你怎么可以对长兄说这种话?”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是啊,我之前一直给你们写?信,每月都写?,每月都寄,你们一直没有回复我,我心里非常愧怍,觉得你们应是憎恶我,才不?欲同我书信往来。”
温廷猷瞠目结舌:“长兄还写?了信来,那我们怎么没在驿站收到……”
温廷凉冷笑,“你的那些信,都被我提早烧掉了,眼不?见为净!”
温廷猷失色:“你怎么这么做,长兄下放我们,分明是权宜之计,她其实都在为我们好——”
温廷凉一掌推开温廷猷:“小人说的话你也?信,你把他当君子,他当你是刍狗!”
他径直行至温廷安面?前:“你可是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今晌怎的不?穿上那三品官袍来见我们,你不?是很?风光的吗,我们这等卑贱的庶民,高攀不?起你,此处是陋室,也?供养不?起你这尊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