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经过了一个秋天,又经过了一个冬天,冰雪消融,四周的青草开始泛绿,白天细碎的花朵星星点点簇拥着石墓,夜晚天上的繁星注视着石墓,这让宫老秀才心里涌出许多感慨,“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诗句也常常在老爷子的心头闪现。宫老秀才百感交集,真不知道生死之间到底有没有一条通道,死去的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冥冥之中是否也在为乱世的离愁别绪而感慨。“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可是,人死了,还能悲得起来吗?
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宫老秀才照例到方蕴初的墓地,来同这位不曾谋面的亡者会晤。他觉得他和这位亡者的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从一定意义上讲,他们是同病相怜,只不过他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而这位长眠地下的老哥儿们,已经无可挽回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就在那个清晨,他意外地发现了墓地上多出了一个人。此人头戴礼帽,身穿青灰色长袍,背对着上山的路,宽阔的脊背梁一动不动,如雕像一般。
他是在凭吊那个死去的汉奸吗?
宫老秀才停住了上山的步子,心里有些发怵。他想不明白是谁会在天亮之前赶到这里,来看望一个遗臭万年的汉奸。也许,他是来扔臭袜子烂鱼头的?显然不是。那个人伫立在墓前,看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的背上有被露水打湿的痕迹,他站立的样子,虔诚而又庄重。他无语的身躯似乎正在吟诵一篇祷文。后来宫老秀才走近了,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清癯的面孔,微微眯缝着眼睛,看不到他的内心深处。他的下巴略微突出,显得冷峻而又漠然。他也看见了宫老秀才,缓缓地把目光转移过来,疑问地投向宫老秀才。
敢问先生,是方家的亲戚吗?宫老秀才向那人哈了哈腰。
那人没有回答,向宫老秀才掀了掀礼帽,算是致意。他的目光又落在墓地右侧那块高大的石碑上:富甲一方恩泽一方辉映江淮流芳千古深明大义远见卓识王道乐土锦上添花字写得太差,据说是松冈的手迹。宫老秀才讨好地看着那人说。那人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对仗也不甚工整,牵强附会,堆砌斧凿。宫老秀才又说。
那人朝宫老秀才点点头说,看来老先生国学功底深厚,说得是啊!
请教先生,为何夜行拂晓来看一个人人唾骂之人?
那人神情凝重地说,松冈大佐的这副挽联,上联句句属实。至于下联嘛,那就是松冈先生的一厢情愿了。
宫老秀才诧异地看着那人,怎么,难道方先生他……不是汉奸?
第五章 六(2)
那人断然说,为日本鬼子效劳,自然就是汉奸了。然后转身,向墓地掀了掀礼帽说道,方老先生,你当真死心塌地为日本鬼子效劳?
墓地无语。
宫老秀才好生纳闷,拄着拐杖看着那人,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