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突然的灵感使他激动起来了,他想他一定会这么做的。作为陆安州驻屯军司令官,他绝不能连天茱山都没有去过就悻悻离开,那就太有损“皇军”的脸面了。他要在撤离之前,不,最晚也要在撤离之时登上天茱山,让大日本帝国的优质军用皮靴,在天茱山的主峰,在抗日分子鲜血浸染的土地上,踏上深深的痕迹。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他,他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勾勒的轮廓,那个“死而复生”的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沈轩辕。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忘记这个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他最强大的敌人。如果把陆安州比作一个独立王国,把沈轩辕看成是流亡的陆安州君主,那么他松冈则是篡位的乱臣贼子。如今乱臣贼子君临陆安州,而它的真正主人却东躲西藏人鬼皆非。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故事的作者就是战争。
战争有许多功能,主要显示在物资的争夺和拥有方面,因此人们往往忽视战争的更深层次的功能,那就是战争书写的人间艺术。两个没有任何交往,从来不曾相识的人,完全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就成了敌对的双方。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和栖身的空间,勘察对方,研究对方,谋阵布局,调兵遣将。陆安州就像一副盲棋的棋盘,那上面的每一次动荡和每一个事件,都不是孤立的,都是总体棋局中的一个步骤。
松冈的苦恼在于,他无时无刻地不在感受对方的力量。自从驻屯陆安州,他常常会感到有一股力量平地而生,在聚集,在运动,向他步步紧逼。
开春之后,“亲善怀柔”工作繁荣一时,然而好景不长,“皇军”的粮食辎重不断被劫,“皇军”
和忠于“皇军”的“皇协职员”经常被杀,据点哨所不翼而飞;天茱山抗日武装眼看坐大,训练装备编制不动声色地节节升高,蓄势待发;原先睚眦必报的中央军和新四军,似乎已经进入蜜月状态,多次联手对付“皇军”,彼此协调越来越默契;“皇协军”同“皇军”的关系,由主仆关系渐渐变成了等级关系乃至平等关系;就连宫临济那样的狗腿子偶尔也敢对太君说“不”了,居然殴打“皇军”的下士官,围攻原信少佐,进而狙击“皇军”股肱方索瓦,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更有甚者,在陆安州城市和乡村,都在流行一个口号,叫做:“把拳头攥起来!”
这才是松冈真正恐惧的事情。似乎有一双大手凌空挥动,煽风点火,耕云播雨。从天茱山到大蜀山,从淠水河到莽莽山林,伸出无数双手,男人的,女人的,年轻的,苍老的,这些手像森林一样呼应着空中的那只大手,成纲成目,成线成块,编织着一张如同黑云一样铺天盖地的大网。这张大网的名称就叫做全民抗战,在陆安州,它将由两百多万双中国手组成。
可是,他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