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理由,不过两个字:“没人”。其时,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用围魏救赵之计,猛攻江西,曾国藩派鲍超往援,空出来的防地由李鸿章派兵接守;淮军“进规长兴,协取湖郡”,如前所述,乃是不惜得罪左宗棠,将兵力调至浙江,扎定后,“势难遽行撤动”;常胜军解散后,松江、上海也需要派兵驻守;因此之故,江苏兵力只够在省内“堵剿”,不能出省“协剿”。而画龙点睛的一句话,则是:“屡接(曾国荃)来书,谓:‘金陵所少者,不在兵而在饷;现开地道十馀处,约有数处,五六月间可成’;如能及早轰开,自必无须协助”;隐然在给曾国荃递条陈,申请展期。俗云: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谓对策,其精髓无非是个“拖”字。公然抗命,那是莽夫蠢才;智者黠者从不说不能遵命的废话,只会“沥陈下情”,告以不可遽行的苦衷。攻城歼敌,固有别于妇人生产,不可能推算出大致不错的准期,故中枢诸公并不能明确设定克服的限期,只能根据前敌报告日加催促而已。当然,同治七年间,庙算如神的慈禧太后下达终极追杀令,限令左宗棠、李鸿章等在一个月内消灭“捻逆”,否则“严加议处” ;算是“女中尧舜”别出心裁的特例,难以奉为实事求是的常规。
如此一来,谕旨所谓“一面奏闻,一面迅速办理”,李鸿章仅做到“奏闻”,而根本没有“迅速办理”。这是奉命援剿一方的托词,那么,奉命接待援剿部队的曾国藩做了怎样的复奏呢?我对照曾、李的复奏,发现他们联手制造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局面,其中妙处,难以言表。但我尽量尝试解说一二,不致完全埋没这呕心沥血的绝妙好文,先看曾国藩的复奏(伯牛案:其文甚长,不便全录,乃择要逐段分析):
“自苏、常攻克之后,臣本拟咨请李鸿章亲来金陵会剿,特以该抚系封疆将帅之臣,又值苦战积劳之际,非臣所敢奏调,是以未及具疏上陈。函询臣弟曾国荃,亦以师久无功,愧悚无地,不敢更求助于人,近于畏难卸责、始勤终怠者之所为”;
说话也好,做事也好,最重要的是先占地步;或者说,要掐架,先得扎定马步。这两句话,就好似一个稳稳当当的马步。第一句,是所谓“礼”,即尊重行政体制之意。曾国藩固然是钦差大臣太子少保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衔)两江总督(伯牛案:此廿一字即其官衔),但是,江苏巡抚李鸿章也是“封疆将帅之臣”,非比一般属吏,可以呼来换去。各省之长,全都唯朝命是从,方能体现中央集权的制度威严;甚言之,一市一县一居委会,也都唯朝命是从,则更符合令行禁止的“政体”。行政架构确实有层级等差,但是,其所以有层级等差,立法本意及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政令畅通么?总督归朝廷直管,巡抚又何尝不是;总督固可调遣巡抚,终竟不直接调遣,而将此调遣之权拱让朝廷,不就是尊重中央集权之意么?所以,这一句“本拟咨请……(又)非臣所敢奏调”,既说明小臣荩谋与大王宸断不谋而合于前,又表示圣谟广远能知缓急、微臣固陋不敢自专于后,在助剿问题上高度体现了对中央的尊重。第二句,是所谓“情”,即尊重前敌将士之意。曾国藩论事应务,不违礼制,不悖人情,且常能以堂堂正正之言,表曲折微妙之情。例如,李泰国兵船之议,他体谅总署谈判的难处,赞成继续购进,同时,明示华裔之别、缓急之辨,建议分赠各国,破财求安;即是佳例。“不敢更求助于人”云云,表面是说“师久无功,愧悚无地”,实则是在代替三军将士表述不“畏难”、不“卸责”、“始勤”且不“终怠”的决心。世间情事,每每有不宜正说、只宜反说甚而非反语不能表达的时候。湘军经营南京已久,不愿他人分功,天下尽知,中央未尝不知;这固然只是患得患失的人之常情,不足与语公忠体国的大义。可是,这种人情,却又建立在征战十年、伤亡数万的基础上,代表了全部湘军乃至全体湘人的士气民心,孰又能轻言公义重于私情,而完全置之不顾?于是,私情与公义,在此胶着缠绕,不论是中枢还是前敌指挥部,单就任何一方立言,都不免失之偏颇。那么,只有正话反说,方能做到句单而意复,言此而意彼。自承“师久无功,愧悚无地”,却反衬出浴血坚城的艰苦卓绝,自责“畏难卸责,始勤终怠”,却谴责了遣援助剿的不近人情。曾国藩就此在道德制高点立定一个马步,预先消解掉所有针对曾国荃贪功的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