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子》 作者:曹文轩—
桑桑看着杜小康走回座位上,心里老大不自在。
但一般来说,桑桑和杜小康没有太多的摩擦。桑桑跟杜小康的关系很稀松。两人似乎都很小心。相对于油麻地其他孩子,桑桑似乎也没有太多有求于杜小康的事情。桑桑不缺橡皮,不缺砚台,桑桑也有钱买糖块和小芝麻饼吃,桑桑的成绩虽然不如杜小康,但成绩也不错,尤其是作文,常常得到蒋一轮的夸奖。
但是,有时候,无缘无故地,杜小康就会盘旋在他的心头,像秋天高远的天空下一只悠然盘旋于他的鸽群之上的黑色的鹰。
五月,是收获麦子的季节。像往年一样,油麻地小学的师生们都得抽出一些时间来帮油麻地地方上割麦子或帮着拣麦穗。这一季节,是孩子们所喜欢的季节,他们可以到田野上去,借着拣麦穗的机会,在地里说话、争论一个问题,或者干脆趁老师不注意时在地上抱住一团打一架,直滚到地头的深墒里,然后再神秘地探出头来看动静。女孩们就会一边拣麦穗,一边将地边、田埂上一株蓝色的矢车菊或其它什么颜色的小花摘下来,插到小辫上。
那时,纸月早已经转到油麻地小学来读书了。她常忘了她是来拣麦穗的,总是拿眼睛去望那些开在草丛里的各种颜色的但又开得不怎么热闹的小花。几个女孩就鼓动她掩护她去把那些她喜欢的花摘下来。她战战兢兢地跑到田埂上,用一对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周围,把一朵或几朵,蓝的或淡紫的花摘下来,又赶紧跳到地里再去拣麦穗。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把麦穗拣起来。不是没有麦穗。只是心里还在惦记着另外两朵淡黄色的小花。等到老师吹响哨子,让大家集合时,她的柳篮子里,在那半篮子金黄的麦穗上,居然有了一小束用青草扎住的五颜六色的花。女孩子们就都过来看,但都不动手,就让那束花躺在麦穗上。
今天拣麦穗的麦田,是油麻地最偏远的一片麦田,离油麻地小学差不多有两里多地。因此,太阳还有一竿多高,蒋一轮就让大家从麦田里撤出,把拣来的麦穗倒在一张预先准备好的芦苇席上,然后对大家说:“回学校了,取了书包,就回家。”
一支队伍,离离拉拉地来到了大河边。
蒋一轮在后头走,不一会,就听到前头的孩子传过话来,说过不去河了。
“怎么过不去河?”蒋一轮一边问,一边就“去去去”地说着,把前面走着的孩子拨到一边,直往河边走。
听说过不去河了,后面的孩子就大声叫起来:“过不去河了!”“过不去河了!”来不及从田埂上走,就打麦田往河边跑。
蒋一轮站在了大河边上。他看到那座桥中间的一块桥板不在了。刚才来时还在,大概被过路的有高船篷的船撞下了河,被河水不知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孩子们都来到河边上。见自己忽然绝了路,只面对一条流水不息的大河,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在岸边跳跃不止,互相搂抱:“过不去河啦!——过不去河啦!——”
蒋一轮说:“等过路的船吧。
但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也没有见着一条过路的船。
太阳慢慢地西沉,在地里觅食的乌鸦,正叫着,在夕阳里滑动,向栖身的林子而去。风从河上吹来了傍晚时的凉意。
孩子们累了,坐在河堤上,向大河尽头望,希望能看见有一条大船过来。但河上空无一物,只有涂涂流淌的河水。
纸月一直坐在一棵小楝树下,抓着那束花,呆呆地望着大河。她离家最远,她在想外婆:回去迟了,外婆就会担忧地走到路口上来等她的。想到天黑,她一人走在路上,她心里有点儿害怕了。
那座似乎永远也不能再联结上的桥,一动不动地矗立在水中。桥柱把寂寞的水声一阵阵地传给孩子们。
男孩们等得无聊了,有几个就走上了河这边剩下的那一段桥,在大家担忧与恐惧的目光里,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直走到尽头。几个女孩就惊叫一声,不敢再看,把眼睛闭上了。其中一个男孩,还故意向后仰着,然后做出一个正向水里跌倒又企图不让自己跌倒的样子,惊得大家都站了起来。其实,他们离尽头还有一大步远呢。
桑桑笑了笑,在没有人再敢去走这段剩桥时,他却走了上去,而且是一直地往前走,就仿佛前面并无那么一个巨大的缺口,他要一口气地走到已在太阳余辉中的大河对岸似的。
桑桑真的走到了尽头。他笔直地站在那儿,像一棵小松树。
河上的风大起来,撩起桑桑的衣角,吹得他头发乱飞。
桑桑突然仰望天空,做了一个双手向前一伸的动作。
纸月一惊,手中的那束花丢在了草丛里。
桑桑将这副样子在桥头好好地停留了一阵。但当他低头再去看滚滚的河水时,他突然有点胆寒了,就转过身来,走回岸上。
鲜红的太阳还只剩下三分之一时,孩子们看见又一个人走上了剩桥:杜小康!
幕色里,杜小康走在高高的剩桥上,身子显得更加的细长。他一副悠闲的样子,仿佛走在一条秋天的田埂上。他走过去,走过去,就这么不慌不忙地走过去。然后,似乎双脚有一半站到了桥外,动也不动地立在晚风里、夕阳中。再然后,他坐下了,将两条长腿很轻松地垂挂在桥头上。
一个男孩叫起来:“杜小康!”许多孩子一起叫起来:“杜小康!杜小康!”很有节奏。
杜小康头也不回,仿佛这天地间,就他独自一人坐在犹如万丈深渊的断桥头上。
太阳终于熄灭在了西边的芦苇丛中。霞光将杜小康染成暗红色。他的头发在霞光里泛着茸茸的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