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顾家祖上风光过。
往上捯五六代,顾太爷也是常在朝廷里出入的体面人。可老话说:贵不过叁代,富不过叁代。顾家到了清末已是花钱捐官的地步,以至后来革命军进了京,顾老太爷便匆匆忙忙带了家人到苏北乡下避难。
老话又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两叁代下来,又在乡下积了些名望,顾老爷又带着他们这一辈的辗转去了南京,等生下二女儿顾曼祯时已有些家底。曼祯随父亲,爱读书,一路读完女子高中,又去国外念大学。而她父亲却没能盼回留洋的女儿,疾病来得快,挣扎了俩个个月便撒手人寰。
照理说,留洋的女子该是新式的脾气,就连街上绞了短头发的女中学生也是鼻孔往上翻,满口“自由民主”“科学道德”的;而曼祯虽在国外呆了四五年,说得一口流利英文,骨子里却撇不开传统女性的娴静淑雅,脾气也是过分柔和。也因此少不了吃些亏。
回国之后自然是不着急结婚的,可二十二岁的年纪已是不小。她哥倒是不说什么,可她那嫂子嘴巴毒,自曼祯回国后便不大高兴,发现留洋的二小姐是个软柿子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拿捏。
这天曼祯从报社回来,徐妈迎在门口帮她换鞋,脸色惴惴地:“小姐……家里来客了。”
曼祯将新鲜的花束放在鞋柜上,轻声问道:“是甚么客?”
徐妈往回看,又压低嗓子说:“是大夫人叫来给小姐说媒的。”
曼祯不言语,只低下头去掐那花的茎,稠绿的汁水染上指尖。“嫂子用心了。”
徐妈叹口气,又去瞟曼祯的眼色:“小姐也是到了年纪…好歹是大少爷的亲妹子,上点心也是应该。”
曼祯“嗯”了一声往客厅里走,还没拐过屏风就听见女人格格地笑:“……留过洋最好不过….丁先生顶爱西式的女子……”
又听她嫂子说道:“我们这个妹子,虽是留过洋,会说英文——孙夫人您吃茶,上好的毛尖——却没学来那洋女人的坏毛病,脾气依旧温顺的很。”
“啊呀,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曼祯心里有些发堵,有客却也不能不见,便绕过屏风去说道:“嫂子,我回来了。”
“诶呀,这就是二小姐吧?”与嫂子对面坐着的一个胖妇,满脸横着白花花的肉,一笑起来果冻似的颤:“真是…长得跟电影明星一样,丁先生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曼祯正想开口问,就见她嫂子将茶杯往桌上一磕:“这是常与我打牌的孙夫人,孙夫人热心肠,听说你眼光高,便与我来说媒。”
曼祯进来得急,连披肩都没脱,抿了抿唇道:“嫂子…我舍不得家,还想陪妈几年。”
她嫂子往下一沉嘴角:“知道妹子孝顺,可也得看时候不是?都二十二的年纪,知道的呢,说是二小姐孝顺。不知道的还说是我这当嫂子的不上心,白白耽误了妹子。”
孙姓妇人惯会看眼色,一拍大腿道:“诶呀,瞧我这…还约了与张太太一齐看电影——顾太太留步,让徐妈送就行,您跟妹子好好商量——徐妈,你待会也帮着劝劝。”说完扭着肥胖的腰溜出玄关。
曼祯依旧站着,眼圈都红了:“嫂子,您这是何必…我有谈恋爱的自由!我不能像商品似的任甚么丁先生苏先生挑!”
嫂子往上一斜眼睛,声音立时高昂起来:“听听,到底是留过洋的人,张口就谈‘自由’,我问你,‘自由’能当米面吃不能?你问徐妈,你去问问徐妈现在外头米面多少钱一斤?布料又是多少钱一匹?自己亲骨肉,照理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可就长了!你留洋回来,甚么好吃的好用的不是紧着你?老爷一蹬腿留下烂摊子,老夫人病歪歪的要我侍候,你哥又是窝囊废,顾家里里外外,甚么不是我来操持?现在跟我谈自由,你在国外喂鸽子、拉梵阿玲的时候,怎么不来谈自由?我告诉你,家里有闲人,可是没闲饭的!……”
曼祯被一席话堵回来,又不会吵架,只能红着眼圈到楼上去。
顾老太太在最里头那间,曼祯敲门进去,就看见老太太跪坐在蒲团上,手里一下一下敲着木鱼。“妈。”曼祯叫了一声便哽咽。顾老太太耳朵还好,客厅里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念声“阿弥陀佛”张眼道:“曼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爹走了两年,家里头日子愈发难过,你大哥又是个不争气的,如今全是你大嫂管着家里,她说话难听些,不去理她就是。”
这是撒手不管的意思。顾老太太礼佛,佛心苦度众生,唯独不肯低头度生女。
曼祯眼睛里涌出泪来,披肩的流苏随着动作一晃一晃。顾老太太又说:“你爹在世时,非要你去留洋,留洋要花多少钱?前两年家里卖了些地,还能吃几年,现在却是没有地可卖了。你大嫂肯嫁到家里来已是不容易,如今她安排甚么,且听醒些,好补过这几年的亏空。”
曼祯看着她母亲,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原来母亲眼里也是只有钱!将女儿嫁出去,如同卖掉牲畜一般,好估量能换回多少钱来!
曼祯跌跌撞撞地从母亲房间里出去,就撞见大哥醉醺醺地往楼上走,大嫂在楼下尖着嗓子骂:“……整日里狂嫖滥赌,迟早毁了身子!跟着你顾家真是造孽,又喝酒,再喝酒我砸了你的酒柜!……”
曼祯靠着镜子,斜阳拖着金灿灿的尾巴照进来,仿佛给人镀了一层金光。人人都是肉身菩萨。
次日孙太太又来了,明显不如上次那般上心,仅勉强笑道:“顾太太还是得跟二小姐商议商议,这毕竟是两边的事……”
嫂子拿眼瞟她,曼祯捏着手回道:“嫂子说的媒,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孙太太说的丁先生,可是丁公馆的公子?”算来算去,南京城里姓丁的适龄者也仅有几个,刨去门楣低的,只剩一个丁正钧。丁正钧是继承父业的独子,只是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已有正妻。就这样还是花边新闻满天飞,报纸上天天印着“丁少与某某明星携手出游”,难不成这孙太太想让她去做小?
正思忖着,便听孙姓妇人尖着嗓子笑:“二小姐哪里的话,那丁大公子已有正室,我能让二小姐去做妾不成?”喝了口茶又添句:“说的是丁老爷,丁鸿才。”
曼祯的脑子“轰”得一声,丁鸿才已过知天命的年纪,过几年便花甲!登时脸色煞白,耳朵嗡嗡的,模糊听到嫂子回:“也是妹子有福气,嫁过去再也不用将养小的。”
孙姓妇人笑声更尖,嗓音扯的像江边的大雁:“可不是,连丁二少爷都与二小姐一般大了——也是留洋回来的——”
嫂子又问:“丁家何时有二少爷了?”
“您不知道?是丁老爷年轻时与外国女人留下的种。虽是私生子,却也颇有些能耐,左不过是怕在洋人堆里兴风作浪,倒不如收回国,在眼皮子底下放着。对外就说是留洋回来的。”
“这理倒也对。”
曼祯甚至不记得孙夫人何时走的,只是丁家递了帖子来,彩礼一箱接着一箱送,家里头除了她没人不高兴,大伙都乐意将二小姐快点嫁出去——要知道,最近连厨子的工资都足足涨了两块钱。
浑浑噩噩地,大婚那天化了妆穿了中式喜服就被塞进汽车里,众人都在笑,沿街的花童奋力抛洒花瓣,请来的西洋乐队一路奏着婚礼进行曲。没人关心红盖头下的新娘子是不是在哭。
一进了丁府,触目皆是大喜的红色,丁老爷喜爱“中体西用”,连娶填房都是中西结合的婚礼。
新娘子要踏火盆,她感到喜娘的手一松,登时挺直了脊背僵在那里。有人笑了一声,握着她手腕引她踏过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四入洞房。丁老爷高堂早已不在人世,因此拜的是丁老太爷与夫人的牌位。
她被人背着,进了卧房,在床上一挨便觉硌得难受,原来是洒满了红枣桂圆花生莲子。屋门一关,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削弱一半,新郎一步一步走过来。
曼祯读过帕修斯的故事,可现实里哪有英雄骑着神马来救顾家二小姐?
红盖头被挑开,曼祯满脸泪水地抬头,丁老爷笑得眼角满是皱纹:“好,好……曼祯真是比明星要好看。”
丁老爷到底上了年纪,身体再不如年轻时,再加上喝过了酒,草草发泄一番便打起酣来。曼祯忍着浑身酸痛,翻身下床到外面干呕。
她不想回到那恶心的房间去,双腿又不断发软,便勉力移到凉亭里,看着园子里人造的假湖又落起泪来。
过于柔美骄矜的花朵,在月下垂泪是很危险的。你不知会引过甚么狂蜂浪蝶来。
“怎么在这里哭?”曼祯听到有人过来,忙急急地擦泪,转过身去却是丁正钧。
他比报纸上要俊朗,照相机总把人拍得像死人。他依旧穿着白日里那身黑西服,此刻解开了扣子,靠在假山旁醉眼朦胧,妥妥当当浪荡公子哥。
“没什么。”曼祯打个寒颤:丁正钧比自己还要大上七八岁,竟然要叫她母亲!这么想着,更觉反胃,又捂嘴干呕起来。
丁正钧笑了一声,慢悠悠走过来一下一下抚她的背。有力的指顺着脊椎下滑,曼祯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夜黑风高,和比自己大了八岁的继子独处,难免叫人说些闲话。
她正想起身离开,丁正钧却问:“听说母亲留过洋?”
曼祯被这声“母亲”恶得捏了捏手,紧着嗓子回道:“是留过洋。”
“怪道呢,传统女人再也不兴穿着睡衣满园子跑。”这话半含挑逗,听进曼祯耳朵里却满是羞辱。她攥紧了腿上繁复的衣料褶皱,近日来的怨气、恼怒一股脑地涌上来,直觉喉头发咸:“大少爷门缝里瞧人瞧惯了,我这类新式女子自然入不得大少爷的眼。”说罢便想站起身回房去,却感到丁正钧的手在她肩头压着,稍使了些力气便叫她动弹不得。
“母亲消消气。”丁正钧笑着,身上混着酒气、香水气和女人的脂粉气,沉沉地从身后压下来:“我给母亲算笔账…顾家现今是老大媳妇管事,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厉害角色。顾老太太呢,现在只晓得敲木鱼,大儿子耗尽了气数,小女儿的死活是再也不管的;母亲的大哥近两年也欠了不少债,擎等着卖了妹子补窟窿呢……”曼祯听得面皮涨红,眼里也蓄起水气,精神几近崩溃。她扬起手向后掴,手腕却被轻轻巧巧拦住,那只手顺势将她的手摁下去,十指交缠:“大哥——我该叫声‘舅舅’,舅舅买的帐呢,全是丁家外放的,老爷子糊涂,连如今利钱是几分几厘都不晓得。”他将唇贴在曼祯的耳后,手指摩挲胸前的扣子,钝刀磨人:“全看母亲怎么做,嫁给谁,进了谁的门,最后认得什么主儿,得看清楚。”
月亮仁慈地将光芒洒向一切,圣洁的,污秽的,正统的,乱了纲常的。
次日一早,丁老爷睁眼醒了,一瞧曼祯还在睡,身上红痕交错,显然是疲惫极了。丁鸿才又想到昨晚的滋味,愈发地对曼祯满意起来。
当天晚上丁鸿才召齐家人吃团圆饭,也顺便让曼祯认认家人。西式的大理石餐桌,丁鸿才携着曼祯坐在上首,丁正钧与妻子坐在右手第一位,侄子外甥顺次往下排,仆役妈子穿梭着上菜,热闹不已。
丁鸿才握着曼祯的手,抬眼一看左手边空着的位子,长长地咳一声:“二少爷呢?”
老管家诺诺垂着手:“二少爷一早出门了,现下还没回来。”
“这孽种,平日里散漫惯了,现下该给他母亲见个面也不肯!”
满屋子没人吱声——“平日里”,哪个“平日里”?二少爷回国不过个把月,他们当下人的连面儿都没见过。
“曼祯,你别多心。”丁鸿才摸着娇妻的手,脸上苍硬的褶子都柔和下来:“等他回来非得好好教训一番,你是他继母,要打要骂都依你。”
丁正钧拈着一壳牡蛎,瞥了曼祯一眼,曼祯立时僵直了脊背——她的脚被一只皮鞋踩住,并顺着小腿一点点上攀。隔着垂地的绸麻桌布,没人知道桌底下是甚么光景。
丁正钧侧头跟妻子说话,说到有趣处看向曼祯:“是不是,母亲?”
脚上使了些力在小继母腿间一踩,丁大公子依旧笑盈盈的。
(二)
曼祯朝窗外看过去,对面是一排低矮的流线型白房子,内里是宽阔的厅堂,用来招待宾客,有时晚上能听到许多梵阿琳与钢琴的声音。屋顶上铺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衬得大片的玻璃窗也泛着莹莹的绿光。抹了桐油的窗户边框细细描了佛经——丁鸿才的正妻生前是礼佛的——现在喷了鸡油黄的漆,中间嵌一道窄红。
这个丁宅,放眼望去皆是不中不洋的古怪物品。丁鸿才满腹酸儒,往来的尽是满清遗老。他顶看不起洋人的东西,却也不得不叹服洋机器生产的精巧物,于是变通了法子,一切与洋人有关的东西,都得罩上“传统”的壳子,譬如客厅里那座落地钟,每到整点便闷闷地敲两声,丁鸿才让人比着钟身重新造了匣子,将玻璃罩子砸碎了,蒙上一层薄纱代替小窗。据说这叫“中体西用”。
丁正钧却是恨一切传统的东西。他爱英国玫瑰,爱保加利亚花海里的秋千,独独不爱开在自家花园的牡丹。凡是他身边的东西,无一不是洋货——就连换来换去的女人,也要么是洋妞,要么是镀金留洋归来的大小姐。他妻子是帮家的千金,学生时期去日本留学两年便野了,与日本一位外交官的女儿搞起同性恋。后来因着利益关系,两家联姻,夫妻俩一摊牌倒落了个和谐美满——左右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不如演戏骗过老一辈的,和气生财。
曼祯嫁过来的时候,他听说顾家的女儿是留过洋的。在心底惋惜了两声,好好的女孩子就这么给他父亲糟蹋了。直至新娘子下了汽车,身上大红的喜服让风吹得贴紧身体,遮脸的红盖头飘起来又落下去,挂着露水的芙蓉面一晃而过。西洋乐队还在伊伊呃呃奏着曲子,丁正钧心里扑通一声,他从没想过女人能把传统服装穿的这样摄魂。哪怕照相馆里的模特,脸上也总是横着些风俗气——她们穿给洋人看,一举一动都像是规矩好了的“东方美”。而父亲的新妇,在大红盖头下娇娥般垂着泪,舌尖却会吟出英文诗歌——真是妙极。
月下纵情只是盛宴的开始,她一个不受宠的顾家小姐,嫁过来做了填房,家里嫂子跟个母老虎似的把持着,她能向谁求救呢?哭吧,喊吧,令父子反目成仇的后果便是自己身败名裂——没办法,这个年代总是女人吃亏。因此他明白的很,一步一步紧逼着她,令她在伦牢里脱不开身,只能流泪呜咽着做个与继子偷情的浪荡继母。
直到曼祯有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