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拿毛巾替他擦了擦手,温热熟悉的怀抱就笼罩了下来:这回没挨揍了吧?
他还是对上一回衣尚予打小衣军棍的事耿耿于怀。
衣飞石被他问得一愣,没有。阿爹没事儿揍我干嘛?
没有就好。累不累?让人给你捏捏?我记得陛下收着一把好剑,你等着啊,过些日子我给你弄来。你还想要什么?都给你。谢茂一开口就跑偏,完全停不下来。
他如今看着衣飞石,心中就是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宠爱才好的无措。
这时候,衣飞石本不该再回信王府。可是,他回来了。他为什么回来?他是不是觉得我也有几分好处?他是不是舍不得我?他居然回来了。他对我好,我要给他更多他想要的东西。我要让他知道,对我好是有甜头吃的,这样他才会一直对我好。
衣飞石再笨拙也能感觉到谢茂对自己的讨好,何况,他实在不笨,他简直聪明极了。
可是传世名剑长涓?衣飞石这一回没和谢茂客气。
是长涓。我看只有你才配得起这把剑。见衣飞石喜欢,谢茂也等不下去了,去书房里写了个条子,递给赵从贵,你进宫去,不拘找谁,把东西弄回来。哦,宫门下钥了,那明天一早就去。
赵从贵:王爷您矜持一点啊,这么快就老婆奴了,还没成亲呢!
谢茂写好条子回来,脑子里想着还有什么好剑好刀可以给小衣玩儿,正要和衣飞石再说笑,就见衣飞石起身正襟,拜礼稽首于案前。
稽首是拜礼中最隆重的礼节,臣谒君,子朝父,徒谢师,才会用这样的重礼。
当然,以谢茂的身份,也不是当不起衣飞石这么一拜。只是二人相处这么长时间来,跪礼有,揖礼有,这么郑重其事的稽首大拜,着着实实还是第一次。
这礼行得太隆重了,谢茂原本要往沙发上歪,见状长身立定,肃容静待衣飞石下文。
愿为殿下一世执剑。
这句话说得很简单,可衣飞石的态度很慎重。
他以大礼稽首于地,形容谦卑,声息虔诚,许诺为谢茂一世执剑。
这是托付后半生。前两世,衣飞石也曾这么跪在谢茂面前,一世说愿为陛下开疆拓土,一世说愿为陛下守海内安宁。那都是在谢茂登基为帝,重用他、信任他、支持他打了好几场大仗之后,衣飞石方才交心向他宣誓了一世忠诚。
这辈子就这么快了?谢茂有点懵。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自问没做什么值得衣飞石死心塌地之事,衣飞石为何突然就选择效忠投诚?
你这是?
求殿下恕我无罪。
看样子是要说点不太恭敬的话了。
谢茂冲赵从贵点点头,屋内侍从立刻就被全部清了出去。
自从宫中生变之后,赵从贵遵从淑太妃命令,将信王府下人都过了一遍,近身服侍在谢茂跟前的全都是自己人,帝、后安插来的人手,全都以排班、调职等错开了去。
正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长秋宫血案殷鉴不远。
请说。
大行皇帝山陵崩时,当今还未继位,我父帐下一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就曾劝我父在襄州拥兵自立。我父当即以惑乱军心的罪名斩杀此人,严令麾下众将不得妄想。
当今召我父回京朝贺,于青梅山设大将军行辕,以快马书信指点襄州、卢定战事,为此事我父又斩了两位谋士。
衣飞石是说,从文帝驾崩到现在,已经有两拨人劝过衣尚予造反了。
他的声音低而清晰,不带任何情绪。可是,不带情绪,本身就是一种情绪。
谢茂听得出来,衣飞石对衣尚予斩杀老将、谋士,很有几分不满。谢茂仔细想了想,从衣飞石顺势接近他,想用他逼奸一事离间皇室与衣家,再到后来果断射杀守城校尉、透露东篱先生可能是陈朝奸细林林总总,都能看出衣飞石是想让衣尚予造反的。
不肯造反的是衣尚予。
衣尚予宁可斩杀心腹老将,也不肯拥兵自立,倒不是他真的忠于文帝。
这位被民间传说为谢朝守护神的绝世名将,是真正想要结束这个乱世的义士。谢朝此时还有李仰璀、粟锦两位将军各自拥兵镇边。若衣尚予愤而自立,那两位会怎样?起兵勤王?还是效仿衣家?不管怎么选择,只要衣家自立,谢朝瞬间就会分裂成渣。
收复天下的大好形势一夕之间崩塌,怎么对得起死在沙场之上的兄弟袍泽?
不瞒殿下。卑职当日正是因为劝说我父另立旌旗,方才被我父痛责军棍。衣飞石连这话都敢跟谢茂坦言。
衣飞石这句话说得令人震惊,谢茂答的话就更偏心得没边儿了:不怪你。若是大行皇帝在,你只会乖乖的,哪里会说这大逆不道的话。居然还忍不住发作衣尚予一句,你阿爹忠义无双,可惜不知好歹,怎么能为这个打你?你是为他好!
哈?我劝我爹造反,你体谅我,是你公道,是你明事理,可是,你还骂我爹不知好歹?到底是你姓谢还是我姓谢?可怜衣飞石酝酿了一腔热血要倾吐,生生被不按常理出牌的谢茂憋了回来。
懵逼了片刻之后,衣飞石才终于找回了节奏,可这话说得就有点磕磕巴巴了。
殿下,乱世已有百余年。我出生时就没见过太平。若大行皇帝再有二十年圣寿,我的儿子,或许就可以在太平年月里降生。
衣飞石这话说得很内涵。可谢茂听得懂。
衣家不是忠于哪一家哪一姓,衣尚予忠诚的也不是谢氏皇族。他忠诚的是天下。
文帝是位雄才伟略又宽仁大度的皇帝,他敢用衣尚予,敢信衣尚予,衣尚予才能毫无掣肘地在疆场封神二十年。打仗打的是钱粮,是人心,离开了文帝的支持,衣尚予的日子就变得很艰难。
为了保证谢氏政权能继续收复天下,所以,衣尚予不会造反。
可是,在当今皇帝的统治下,衣家没法继续打仗了。这种情况下,衣家也不介意换个能支持衣家的皇帝上位。
你不想造反,你就拉我造反?可以的。
谢茂不理解的是:为何是我?
衣飞石沉默片刻,说:我在朝闻殿,见过殿下亲笔所书水利、城建、农事、税赋、教育等实论十八卷。我虽不能尽知尽懂,却从中读出了殿下的心胸。殿下心怀天下。
这才是衣飞石真正选择谢茂的理由。
不是因为谢茂那一句句殷切的关怀,也不是因为谢茂那一两件笼络的厚赐。
以衣飞石那不可思议的洞察力,早已读出了谢茂温柔殷切的面目下那一颗心深似海。他想过很多,他想过也许谢茂登基之后,也会和谢芝一样忌惮衣家兔死狗烹,可是,相比起谢氏宗室中庸庸碌碌只知权术的诸皇子,他宁愿赌一把。
他想要服侍这位少年时就用稚嫩笔迹在白卷上绘出盛世华章的雄主,他想亲眼去看一看,信王描绘中的盛世是怎样的光景。他想看见田垄间硕谷累累,他想看见雄城百万人丁,个个温饱欢笑。
为了那个手卷中描绘的盛世,他宁愿赔上自己,赔上衣家,一场豪赌!
衣飞石眼中有光华陆离的神光在闪烁,看着他温厚面孔下澎湃的激情,谢茂才恍恍惚惚地记起他好像确实写过那么一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