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挥手让他退下。
衣飞石道:许是女子进城做工了。
所有女子都进城做工了?谢茂指着车辙厚重的官道,一路行来,看见妇人了么?
衣飞石一愣。
他这才想起,从彤城城门出来之后,一路上似乎都没有看见过妇人。
不止没有城中那样不戴帷帽、面目发光的妇人,连带着帷帽的妇人也没见着一个。这太反常了。正如皇帝所说,不可能乡下所有妇人都去作坊做工,总有家中不便抽身或想法各异不愿上工的妇人。
朕巡幸彤城,不是因为东湖风月,也不是为了岸边织坊
谢茂用马鞭指着西方,此时天色渐晚,赤霞遍天,仿佛温暖洒向大地,这里有个贾家村。
衣飞石知道贾家村。
去年彤城知府上了个折子,似是要为贾家村的某个妇人请立牌坊,皇帝坐在榻上就骂臭不可闻,直接扔给了司礼监李从荣,连御笔都懒得沾。
因这件事涉及了彤城知府与听事司的笔墨官司,衣飞石避嫌没有多问。
如今隐隐绰绰地想起来,也觉得彤城知府实在有些混账。
彤城知府具折呈报,奏曰,彤城近郊贾家村有个孀居的老妇秦氏,守寡二十多年,膝下三个女儿。长女姜大娘,次女姜二娘,三女姜三娘。全都嫁进了贾家村。去年彤城山洪暴涨,贾家村淹死了不少人,姜家三姐妹的丈夫在村子里都遇难了,三个姑娘则在城里做工,逃过一劫。
这贾家村的族老跟秦氏老妇鬼吹,说贾家三个死鬼托梦,一个说泉下寂寞,一个说怕老婆改嫁,另外一个说我听两个哥哥的,既觉得孤单又怕老婆改嫁。秦氏本就是个守节的贞妇,脑子比较轴,把三个女儿哄回家里,一包耗子药下去,全毒死了三个女儿全杀了殉夫。
秦氏毒死了女儿,自己活着也没了指望,干脆也灌了一壶耗子药,一家四口全死绝了。
彤城知府觉得这个秦氏是贞妇列女啊,自己为丈夫守寡多年,又教子有方,教育女儿们都给丈夫殉葬守节,这是满门贞烈!于是上书朝廷,要给秦氏立牌坊。说是立给秦氏的,其实也顺带给她三个女儿都立上,记载上她们的贞烈事迹,供后世感念瞻仰。
至于秦氏偷偷下药毒死女儿的事,就被他春秋笔法了,称之为秦妇训女。
当然,如今这个前彤城知府尸体都已经凉了。
这人名叫石乐志,与京兆府尹常葛是同窗好友,志同道合,感情甚笃。
当时常葛才因吴氏案被发落到大理寺,彤城知府石乐志就愤而打脸。
贾家村的秦妇杀女案,完全就是地方政府与听事司之间发生冲突酿成的惨祸。
听事司本就是监察衙门,作坊又涉及了很大块的利益,招聘女工筹备姐妹会,更是会在某种程度上移风易俗。地方官衙没有一个喜欢听事司的我的地盘,你来指手画脚?
听事司与地方官衙的矛盾在彤城显得尤其地深,原因就是以蔡仙仙为首的一帮子上岸的娼妓,活得太过张扬,也闹得太过伤风败俗了。
前彤城知府石乐志若不上表为秦妇请封贞节牌坊,听事司也不可能把底下明争暗斗的事挑破了上奏皇帝龙幼株为了让姐妹会在作坊里扎住阵脚,与地方官吏常常发生摩擦,几次都差点正面冲突,谢朝无数州县,听事司就有无数个麻烦,真要告状,除了凸显自己无能,难道还能让皇帝出面把朝廷命官灭了?
石乐志是个和常葛一样志同道合的殉道人。
得知京中的好友常葛死谏不成,被小人蒙蔽的圣君即将残害忠良,石乐志紧随常葛的步伐,拼死上(打)谏(脸)。他就上了这么一道其实完全站不住脚的请封折子。
请封列女必须符合很多标准,贞节牌坊也不是随便立的。
秦妇杀女,即为不慈,按道理说,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请封。
石乐志非要给她请封,其用意根本不在对付听事司,而是剑指太极殿。
皇帝你支持太后败坏纲常,臣就要告诉你,这天就是天,地就是地,丈夫就是丈夫,妇人就是妇人,京城之外,烈妇遍地。不可改也。
常葛找死就真的死了,石乐志找死也真的死了,甚至死得没有一点儿水花。
谢茂不肯在石乐志的折子上用御笔,直接发去了司礼监,除了内阁几位大臣,都没什么人知道彤城知府曾给皇帝上了那么可笑的一个请封折子。
陛下,此朝堂利益之争关这个村子什么事?
衣飞石认为,这就是很单纯的地方官衙和听事司抢话事权的问题。
听事司在地方上特别横行霸道。身负监察之责,又有上达天听的本事,跟谁都敢对着干。衣飞石在各地的旧部都曾写信来诉苦,埋怨听事司各种蛮横不法。衣飞石也只能笑一笑。
那是皇帝的私奴,除非听事司闹得狠了,否则,衣飞石也得给面子让一让。
朕想去看看,能闹着叫妻室陪葬的村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住的究竟是人是鬼?谢茂冷笑道。
衣飞石想想也对。皇帝驾崩之后,随葬的通常都是妾妃奴婢戍卫,就跟生前喜欢的字画玩物一样,带到地下去继续享用。往前数上几千年,能让正妻陪葬的帝王,多半都出身蛮夷。
谢茂是极不认同不人道的殉葬制度,衣飞石则不然。
他想的是,你个庶民百姓也玩殉葬?你也配?
第224章 振衣飞石(224)
贾家村看上去就是一个很寻常的村落,一条能通牛车的泥路纵贯小村,有富户家中砖房宽敞,也有贫户穷得只剩茅屋土墙,几个小孩围在一个不起眼的当门瓦房前,用从田里摸来的泥鳅、蚯蚓,跟窗边的老妇换几颗农家粗制的苕糖吃。
远远地看见谢茂一行人进村,这群孩子就一哄而散,边跑边喊:来官人了,来官人了!
衣飞石回头看衣长宁。
皇帝要进村垂问下情,羽林卫就得负责把事前的安排做好。人都派到哪里去了?
不怪他。谢茂见衣长宁脸色都白了,显然是极其害怕被衣飞石责怪,朕事前不曾吩咐,一时不到也是有的。再者,谁料得到好端端一个近郊的村落,连孩子都是放哨盯梢的耳目。
打前站的几个羽林卫也无奈了,一群孩子满村子嚷嚷,已经闹得尽人皆知。
待谢茂与衣飞石策马一路小跑踏入贾家村时,村口已经围拢了十多个脸色凝重的农家汉子,两个年纪略长的老者,一个手里敲着旱烟杆子,另一个搓着铁胆,被几个子侄簇拥着站在最前头。
贵客远道而来,老朽贾仁善有礼。
拿着旱烟杆子的老者拱手施礼,又介绍身边搓着铁胆的老头儿,族弟贾仁义。
衣飞石听了这名字都忍不住想笑。爹妈当初怎么想的?
衣长宁则上前还礼,说道:我们东家皇老爷是京城来的糖商,随圣驾龙船南下,置办的乃是天家的生意。听闻贵地擅熬红糖,今日特来走访又介绍衣飞石,这是我们大掌柜。
衣飞石猝不及防就成了大掌柜,众人再看他时,就发现他气质已变得截然不同。
精明、老练藏于眼底,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他故作笨拙地下了马,旁边戏多的卢成还赶忙扶了他一把,衣飞石就上前冲两个贾家村的族老合掌问候:好好好,老人家好。唐突来访,惊扰诸位了,都是我家的不是,哈哈哈,在下石信臣,忝为皇家商号的大掌柜。
他东张西望一眼,似乎有点急切地问道:敢问这儿是贾家村吧?未知糖坊何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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