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魏德道,继续说。
钱正德悻悻然跪了回去,悄悄看了沈玦一眼,那人的侧脸没有丝毫表情,眼睛看着地毯,半寸也不曾挪移。明明只是个文书房的小太监,却能够随侍在魏德左右,他这个刚被擢拔的秉笔反倒不甚得脸。钱正德暗暗磨了磨后槽牙。
沈玦继续回话:依儿子所见,义父不如不做理会,任其自流。常言道,能忍方成大事。若将其贬黜,恐怕正中此人下怀,成其刚正不阿之名,更激清流为回护同僚而口诛笔伐,届时即使奏折不见于陛下龙目,只怕声闻亦会传于陛下之耳,得不偿失。
有理。沈玦,你年不及弱冠,却有深谋远虑之才,很好。
义父谬赞。
大殿下落马伤了腿,万岁正是心烦的时候。好好一个全须全尾的儿子,成了坡脚鸡了,圣意难测,咱家虽然随皇伴驾多年,也保不齐万岁拿咱家当出气筒。这些个不长眼的,上赶着给咱家上眼药,真是可恨!魏德气得直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又道:不过,咱家得让这老驴吃点儿教训。他不是想要声名吗?咱家便成全他!哼,不好好给他抻抻筋骨,他以为东厂是吃干饭的衙门!肖闫,你派人去外朝和市井散点儿话头。
一个太监忙道:请公公示下。
公公扒灰,媳妇偷情,这戏码想必不会让人失望。茶余饭后,足够做一时笑料了。
三言两语,便让万先成了灶中人,其子成了绿乌龟,不单坏其声名,更离间其父子感情,不得不说十分狠辣。然而这便是太监的作风,明面儿上斗不过,暗地里也能要人性命。什么君子之风,什么进退有度,在他们这儿都是狗屁。只要能达成目的,再下三滥的手段都能用。
公公好计策,这下看万先那个老不死的还敢不敢胡说话。钱正德腆着脸道。
魏德一个茶碗砸他头上,骂道:老不死的?你骂谁呢!
魏德今年已经六十有余,寻常臣工早已到了致仕的年龄,太监不比外臣,到死都要做宫中鬼,城下泥。魏德自己可以骂别人老驴,偏听不得别人说这个老字。
钱正德顶着满头血和茶水,哭哭啼啼地磕头告饶。
魏德气依旧不顺,踱步到窗前,隔着步步锦的镂花看外头,紫禁城黑压压,斗拱屋檐勾心斗角,映在地上的影子像交战的兵戈。长长呼了一口气,道:咱家吩咐的事儿都紧着办,成天除了溜须拍马就没正经事儿,个个都不成器!
钱正德诺诺称是,这回连头也不敢抬。
咱家要出宫,肖闫和沈玦跟着,其他人该忙什么去忙什么。魏德戴上乌纱帽,沈玦和肖闫跟在后头,肖闫是东厂的人,要随魏德一道出宫的,手里提着宫灯,身子微微落后魏德,宫灯正好照在魏德脚下。
一路上曲径回廊,一重又一重,灯火迢递,蜿蜒犹如长蛇。
新晋的李才人最近身子可还安康?走了三射之地,魏德忽然问道。
皇帝子孙稀薄,原先最是春风得意的大皇子一朝落马成了坡子,一国之君毕竟是千千万万双眼睛都盯着的人,不求才德无双,但求身体康健。若能再有子息,想必怎么也不会轮上大皇子登位了。
沈玦心知肚明魏德所问为何,道:宫人来报,才人上月未见天葵。不过才人向来身子欠安,早先也有空欢喜一场的往例。孕象五十日才见脉,儿子已吩咐御医二十天后再去诊脉。
魏德原先阴云密布的脸松泛了些,含笑道:玦儿,你是咱家这一干儿孙中最成器的,却也是最不聪明的。
义父何意,儿子不明。
钱正德这厮只知道溜须拍马,才干半点没有,你可知咱家为何提拔他?
就是知道也要说不知道。沈玦应了声:儿子不知。
笑脸迎人,会说话,便是咱家提拔他的理由。你看你,成日里摆个死人脸,咱们虽然有些权柄,归根到底是主子的狗,伺候人的奴婢。挂着笑脸,说点儿好话,主子们看了高兴,自然能够平步青云。
沈玦手紧了紧,低声道:儿子明白了。
你回去,对着镜子好好练练,过几日咱家若看不到成效,你就不必在文书房待了。不会讨人喜欢的狗,要他何用?
第30章 苦难双
沈玦把魏德送到琉璃门,天已经彻底黑了。星辰高悬,肖闫跪在马车边上,魏德踩着他的膝盖登上马车,拖着一队番子逶迤而去。
东厂的二档头又有什么用,仍然要当魏德的垫脚石。
沈玦眸光阴沉,整了整衣冠,沿着宫道回到内廷。因为在值房回话,到现在还没有吃上饭。自出乾西四所以来,他已经许多天没有见到夏侯潋了。明日是七月半中元节,宫里头一大堆破事儿要忙,沈玦思忖了一阵,打了两份饭食。
如今他身份不一般了,膳房专门给他留饭食,不必和其他太监挣来抢去的。他打了份夏侯潋爱吃的水晶虾饺,朝乾西四所而去。
冷宫依旧是凄凄清清的模样,灯笼许久没有换,旧旧的牛皮纸上落满了灰尘,让灯光更显得朦朦的,梦里似的。路上的花草许久没有修剪,通通爬上了道儿,哀怜地牵着行人的衣角。
旧时一同在乾西四所共事的太监欢欢喜喜地迎着沈玦,领着他往里走。
沈公公当真是念旧,去了文书房,还想着咱们四喜公公呢!他今儿个身子不舒坦,早早儿就睡下了,奴婢帮您叫去?
沈玦略略偏头,皱眉道:没用晚膳就睡了?
可不是吗,小太监道,其实前几日就不大爽快,只是没在意。您知道,咱们这身份没法儿请太医,只得自己熬着。不过有您来问候,四喜公公的病铁定能好!
沈玦嗯了一声,脚步微微加快。那小子向来壮得像头牛似的,大冷天的还敢用井水冲身子,怎么就病倒了?不知此事,来的时候没有带药草,沈玦枯着眉头,琢磨明日去医署弄点金银花。
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幽暗的长廊中,昏昏的灯火映着沈玦膝襕上斑斓的细云江花,行动间,织锦裙裾撩出流云一般的弧线,小太监看得满脸艳羡。
沈公公,您如今入了文书房,可谓是平步青云了。谁不知道咱们内廷里的文书房就是外朝的翰林院,外朝是非庶吉士不入内阁,咱们就是非入文书房不入司礼监。您又是魏公公的义子,只怕下任司礼监掌印就
噤声!沈玦冷睨着他,常日里温良恭俭的脸上透露出几分数九寒天的凌厉,嘴把不住门儿,下回犯到别人手里莫怪咱家未提醒你。
是是,公公说的是!
小太监吓得一哆嗦,连忙垂下头。
到了夏侯潋的房门前,沈玦微微朝小太监颔首,便踅身进了门,严丝合缝地将门闭拢,把小太监拒之门外。
小太监摸摸鼻子,想起沈玦方才的眼神,有些心有余悸地走了。
夏侯潋没有点灯,屋子里乌漆抹黑一片,沈玦进来夏侯潋也没出声儿,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上,不知道怎么说第一句话。
他们俩是不欢而散的。
夏侯潋死也不同意沈玦认贼作父,差点抄起静铁和沈玦打架。他向来是这样的暴脾气,硬骨头,上起火来便不管不顾。他从没想过,沈玦早已不是谢惊澜了。谢惊澜可以读书做官,清廉自持,沈玦不能。
只不过,只要夏侯潋愿意留下来,他怎么闹脾气沈玦都愿意哄着。
沈玦长长叹了口气,曲起手指叩了叩门柱:夏侯潋,我带了水晶虾饺,你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