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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叫莲香,嘴一张出来的都是血,说不出话儿。

探出手去够花几上的花瓶,太远了,够不着。他痛苦地咽着血,喉咙里满是铁锈的腥甜味。夜色静谧,他听着铃铃丁丁的响玉,慢慢回过神儿来,他这是要死了么?可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十七没能找到,持厌也不知所踪,他写给沈玦的信还在案上。然而没有办法了,他完了,他心里有一种预感,黑暗无声无息地从四面八方逼近,偿还他罪孽的报应终于在今夜降临。

心里没有害怕,只是有些遗憾。既造杀孽,必遭杀报。他知道他早就该死的,逃了这么久,天爷终于醒过神来,派无常爷来收他了。他侧过头,看菱花窗外的月亮,圆圆的一轮挂在树梢,静静地望着他。

好舍不得啊

他想沈玦为什么会喜欢他呢?他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本来想抽个空问问,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那个傻子,眼瘸到什么程度才能喜欢他呢?可是真好啊,他想,被沈玦这样喜欢,这是他这辈子遇见过最好的事情。

他伸出手,淡淡的月晖勾连在指尖,像牵住沈玦随风迢遥而来的思念。他的心里有浅淡的悲哀,也有深深的眷恋。乌云飘来,月晖悄无声息地从指缝中敛去,他的手从空中跌落,沉沉落在榻边。

静谧的夜风中,只剩下响玉铃铃丁丁。

第113章 封刀入鞘

夏侯潋不止一次想过,死是什么感觉?

像沉入寂静的寒塘,世界归入无声的永夜。他是一只小小的蜉蝣,在冰冷的波心漂浮。很多年前的事鸦羽一般纷至沓来,伽蓝宝殿里住持低沉的大悲咒,萧萧竹林他家那盏幽幽的孤灯。他想起他在山上度过的无数个夜晚,长夜仿佛没有尽头,伽蓝里传来迟迟的梵声,他在那似有若无的钉钹声中沉沉入眠。

他不曾害怕过死亡,这是他躲不过去的命。在命数面前,众生卑如尘埃。

黑暗慢慢淡了,有一抹鲜艳的光亮出现在余光尽头。渐渐有了声响,铃铃丁丁,是铁马在风中晃悠,然后是茶盏碎在地上冰裂似的脆响,好像有人慌慌张张地说话,他听见头磕地面的砰砰声响。

他还活着么?夏侯潋有点懵,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脑袋还发着晕,身上不得劲儿,差点又躺回去。他颤着手挑开帘子,茶几上的青瓷盘上燃着一方红烛,蜡泪浸出铜钱大的印子。

赤着脚下了雕花拔步床,隔着窗纱往外看,天黑沉沉的,廊檐底下绛纱宫灯晃晃悠悠,地上的影儿也晃晃悠悠。他推开门走出去,梢间传来人声,他走了一截子路,停在门口。沈玦坐在宝座上,手腕上挂着瓜瓣玛瑙珠串,正冷冷瞧着底下跪着的一帮御医。他的官服没有换,妆花织金的曳撒穿在身上,隔着一层碧烟罗看也甚为夺目。

咱家问你们有没有法子,你们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明白话儿。太医院一年一比,层层筛选,是如何择出你们这帮庸医?沈玦气得浑身发抖,有法子还是没法子,你们给个准话。这里不是宫里,有话直说不必遮遮掩掩。若是耽搁了病情,咱家要你们好看!

底下太医脑门上都淌着汗,被东厂番子从被窝里揪出来两遭,惊魂犹未定,就逢着沈玦的滔天怒火。当首那个鼓起胆子,细声道:小臣斗胆,便跟厂臣刨开腔子说吧。其实上回来瞧,我等便已觉得病势不妙,奈何厂臣心烦意乱,我等不敢明说。后来厂臣给了方子,服下倒像是好了些,我等以为真得了救命的灵丹妙药,便放了心。现下看来,这药药效有限,不能根治。

沈玦笑得越发冰冷,你们很好,竟敢欺瞒到咱家头上来了。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发着抖不敢说话。沈玦恨他们胆小如鼠,却又不能多加责怪,恨声道:继续说!

是、是。当首那个道,踯躅花是苗疆奇花,太过偏门。若是方存真还在,兴许还能想出救治之法。他虽然私德不佳,却在苗疆浸淫数年,和不少苗寨的光脚大夫打过交道,对这些花花草草最是熟悉。我等我等虽在御前听诊,可论奇花异草的见识实在不如这些江湖术士。况且小沈大人的药理已变,更不知大人当初所服药茶究竟是何物,我等实在实在无能为力。

沈玦的心一截一截地凉下去。方存真早已被他杀了,是他亲手灭了夏侯潋最后的生机么?他怔怔地说:原来说了半天,便是没法子。

太医都不敢说话,身子躬得越发低了。沈玦望着下面一顶顶黑压压的乌纱帽,慢慢伏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痛苦地扶着额头,冰凉的珠串抵在脸上,冷彻心扉。

都出去吧。沈玦声音喑哑,几乎听不出来。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膝行着后退。夏侯潋躲在抱柱后面,看他们鱼贯而出,小跑着出了院子。

沈玦瞧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黑而瘦的一长条,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意味。真的没救了么?他的心像被谁紧紧掐着,撕心裂肺地疼。他原本在值房批红,想起他送过去的花儿,还盼望着明早收到夏侯潋的信。那家伙一个莽夫,不知道会写什么东西给他。他满心都是期待,批红竟然也不觉得累。辽东战事很紧,他太忙了,来不及回家看他。他也忙,没有空进宫来。沈玦心里又觉得惆怅,好不容易到了一座城,好不容易见了面,好不容易敞开了心扉终于在一起了,却依然要隔着一座宫城,不能相见。

可谁会知道下一刻沈问行匆匆忙忙走进来,告诉他夏侯潋又倒了。他破了宫禁出宫,一回家便看到他紧闭着眼躺在床上,那隆起的被包像一座孤坟。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先前还好好的,那么活蹦乱跳一个人,怎么又躺了呢?是报应么?他做的孽太多,佛爷要罚他,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竟让他亲手扼了夏侯潋的生机。他拿出夏侯潋写给他的信,一笔一划,出乎意料的好看。他还记得夏侯潋小时候的字,歪歪扭扭,狗爬似的,后来他看那家伙写的公文,也没有变多少。夏侯潋在伽蓝这些年,大概没怎么动过笔。

他抚着那字,思君甚矣,何日归家,多好,他也想着他。

烛火在余光里跳,他的眼睛热辣辣的,像是被那火光灼伤。他吹灭了火,屋子里顿时黑了,他一手拿着夏侯潋的信,一手捂着脸,在那片黑暗里流泪。

门忽然开了,一个高挑的黑影走进来。他慌忙擦了泪,夏侯潋关了门,走到他边上坐下。

沈玦竭力平复声气儿,道:你醒了?现在感觉如何?身子可还爽利?

夏侯潋却没回答,一伸手把他拉进怀里,蹭蹭他温软的发丝,少爷不哭,我娘说,难过的时候抱抱就好了。我抱你,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不知怎的,沈玦的眼泪霎时间就止不住了,浸湿了夏侯潋的胸前的衣襟。他不愿意在夏侯潋面前流泪,大口吸着气,艰难地平稳声线,我没哭。

夏侯潋笑了一下,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傻少爷,其实你每回哭我都知道。

沈玦固执地说:我没哭。

夏侯潋掰着手指头数,你拜师的时候,你那个死鬼爹居然没有认出你,你出来就哭了。还有萧夫人冤枉你不正经,你被你爹罚跪祠堂那回,你也哭了。他用袖子擦沈玦脸上的泪,笑道,知道你好面子,我就是没戳穿你。你放心,这个秘密我帮你守着,肯定不告诉别人堂堂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沈玦,竟然躲在这儿哭鼻子。

沈玦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抬起眼瞧他,黑暗里看不分明,却能感受到他专注的目光。沈玦低头握他的手,苦涩道:明明是你病了,却要你来安慰我。

谁让我疼媳妇儿呢。夏侯潋笑。

屋子里黑,夏侯潋拉他出来坐在廊下,两个人肩并着肩看月亮。满地月光像积了一庭的水,疏淡的树影在里面荡漾,像蔓延的水草。外面敲起了梆子,的的笃笃,慢慢远去了。已是三更天,到五更的时候沈玦就该去上朝了。

夏侯潋问他要不要睡会儿,沈玦摇了摇头,问:阿潋,你说为什么快乐只有那么一瞬,痛苦却长长一生?

为什么呢?天爷有天爷的想头,夏侯潋也无法回答。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少爷,你不要太难过。我娘死的时候,我简直觉得天都塌了,整个人跟行尸走肉似的。后来,我又亲手送走了我师父、老秃驴,我哥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但看我这情形,他要是也喝了老秃驴的药茶,估计也离死不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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