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百里鸢的嘴角藏着讽刺,夏侯潋,我还没有说完,你知道我对沈玦的处置是什么么?沈玦,我不会杀你,你会活下去,和我一样,一个人活下去!
夏侯潋蓦然一震。
他转过眼看沈玦,那个男人立在他身边,侧脸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模样,没什么表情。雪花落在他的眉间眼上,像蒙上了一层哀霜,他整个人是冰雪凝成的,连眸光也被冻住。
看我做什么?沈玦睨了他一眼,转过头。
少爷夏侯潋喃喃。
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如同干涸的田地,皱皱巴巴。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么?沈玦垂眸拂了拂静铁上的雪花,对我来说,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不是挫骨扬灰,是你死了,我活着。
你的手臂是你自己划的?夏侯潋问,为了解麻药?
嗯。
夏侯潋望着满世界的雪白废墟,血色池塘也被白雪重新覆盖,死去刺客的断肢残骸结上苍白的雪霜,无神的眸子里映着辽远的穹隆。飘扬的雪花中他闻见人血的味道,在他残酷又短暂的岁月中,这腥甜味追随他到如今。
少爷夏侯潋扯了扯嘴角,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和我们不一样啊,我们这些人,死了就死了,埋骨荒野也没什么。可你不同,你就算死也要躺进金漆玉裹的大棺材,吃供奉受祭拜,热热闹闹的,怎么能和我们一样,死在无名之地,做无名之鬼?
沈玦静默着。
夏侯潋哀伤地道:我欠你的已经太多,没有伽蓝你是人人称颂的青天大老爷谢惊澜,没有夏侯潋你是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沈玦。少爷,我欠你这么多,你让我怎么还?
不用还。沈玦道。
他扭过头,目光穿越纷飞的雪花落进夏侯潋的眼眸,不用还。阿潋,不管是谢惊澜还是沈玦,有你的人生,就是我最好的人生。
雪声簌簌,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的辽远广大,仿佛千军万马一般钻入夏侯潋的心里。
你们说完你们的遗言了吗?百里鸢从横梁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说完了就去死吧。
百里鸢!
夏侯潋遥遥望着她,将步生莲横于胸前。持厌和沈玦站在夏侯潋身后,他们隔着纷纷雪幕与百里鸢对视,目光犹如霜雪交凝。
你的报复的确让人害怕。夏侯潋盯着百里鸢,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不管是埋骨荒雪还是孤步独涉,我们的魂灵、伙伴,至亲挚爱,也必将在大雪纷飞之日重新归来。百里鸢,这是七叶伽蓝无数埋骨荒雪先辈的诅咒,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誓言。
雪风在废墟上空盘旋,仿佛是哀魂的呼啸。刺客们沉默地凝望他们,冰冷的雪意凝上指尖,弩箭的寒光在雪雾中轻轻颤抖。
百里鸢漠然望着他们,嘴角的讽刺慢慢变深,仿佛不屑一顾。
废墟深处忽然响起一个刺客的声音,夏侯潋,这就是你明知必死也要前来的理由么?一个男人从雪雾中走出来,摘下白瓷面具,露出夏侯潋熟悉的面孔。
是书情。
我有的时候真的看不懂你,你明明已经逍遥自在,为什么又要回来送死?书情扯了扯嘴角,悲哀地微笑,因为你觉得自己已经活不久了是么,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因为这是很多人的心愿,也是我自己的心愿。夏侯潋低下头看自己的掌心,道,书情,之前在沈府你说我拿到了七月半的解药叛逃伽蓝。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解药。我和持厌从一开始就是两把刀,为毁灭伽蓝而锻,住持喂我们吃的药能让我们暂时摆脱七月半,却也会让我们的身体万劫不复。
书情愣了一下,抬起眼,怔怔地望着他,又望向持厌。他知道,持厌不会撒谎。
持厌轻轻地点头。
有刺客问:你们不是弑心的亲儿子么?
是啊,他大概是觉得父债子偿吧,他当年没有完成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完成。夏侯潋低头看着步生莲,无所谓地笑了笑,投生成他的儿子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惨的事情吧。他望向书情,其实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选择不是吗?一面是苟延残喘,一面是魂归故里,非此即彼。书情,当初没有来得及带你一起反叛,那么现在我问你,你的选择是什么?
凄冷的哀风在废墟上空盘旋,书情垂着头,拿着面具的手在颤抖。八十一鞭、七月半、极乐果所有的苦痛都化为生铁一般沉重的悲哀,压在他的肩头。所有刺客静默着注视他,似乎在一同等待着他的回答。
百里鸢冷笑着道:紧那罗,你要背叛我么?
是,我要背叛你。书情低声道。他奋力一摔,白瓷面具砸在地上,冰碎一般的清脆响声打破寂静,瓷片四分五裂。那响声在废墟上空回荡,所有人凝视着面具碎片,不发一言。
书情走到夏侯潋身边,递给他一封信,这是十七哥的遗书。那天我回去本来是想偷偷救十七哥出来,但是没想到段九已经对十七哥下手了。
夏侯潋沉默地接过唐十七的遗书,手微微地发颤。
我书情哽咽了一下,眼泪慢慢地淌下来,师哥,不管你原不原谅我,谢谢你,这一次他望着夏侯潋的眼睛,不要再留我一个人在伽蓝了。
夏侯潋静静看了他半晌,伸出拳捶了捶他的肩头。
好兄弟。
夏侯潋举起步生莲,望着远处的刺客,大吼道:你们呢?诸位,你们所求的无上极乐是百里鸢的谎言,你们是百里家的伥鬼,被百里一族吃掉,沦为百里家的奴役和傀儡,这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的无上极乐么?不,这不是无上极乐,这是永不解脱的无尽之苦!
现在,告诉我,你们是选择当百里鸢的行尸走肉,还是夏侯潋一字一句地说道,沾满血的脸庞上,他的双眸锐利如刀,与我一同,往生极乐,同归不朽!
寂静。
天地间只剩下簌簌雪声,仿佛是哀魂的窃窃私语。
有一个刺客踏雪而出,步到夏侯潋的身后,将面具砸在雪地里,冰冷的瓷面四分五裂。
阿修罗众,天蛛切,叛逃!
紧接着,另一个刺客缓步走出,砸碎面具。然而是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刺客向夏侯潋的身后集结,遥遥望去,仿佛是细密的黑色潮水蔓过白雪,涌入夏侯潋的身后。
迦楼罗众,江恨愁,叛逃!
乾达婆众,苦叶刀,叛逃!
紧那罗众,龙雀,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