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在家,他偶尔也会避开李白接听电话。来电者是刘海川的母亲,偷听也好,光明正大地跟到阳台上旁听也罢,反正李白弄清楚了,刘海川已经被家人接回老家静养,准备在家自行复习考研,不会再回北京了。
电话里的那个女人嗓门总是很嘹亮,有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刘海川每每复查一次,或是天太冷截肢面剧痛,又或是被人从轮椅搬上床时磕到了脑袋……只要是跟那处伤口有关,发生了什么她都要给杨剪打电话,而杨剪也每次都接;通话内容无非是责备和哭诉,碰上情绪激动的时候,又变成歇斯底里的辱骂,仿佛是杨剪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而杨剪总是耐心地听,和和气气地应上几句,再在挂电话前说“有事您随时找我,帮我跟海川问个好”,礼貌极了。
然后放下手机,一声不响地看窗外。
赔偿有保险和肇事司机,照顾复健有医生跟护士,那女人这么锲而不舍地找杨剪,到底是为什么啊?李白琢磨了一阵,忽然明白,她有恨要发泄。她恨杨剪邀请她儿子去了深圳,却不恨她儿子欣然同意,她恨断了条腿的不是杨剪,却不恨不看红灯的是她自己的儿子……或许她还恨法律判得太轻,没把司机极刑处死?
恨意的产生对于人类来说本就没有难度,是生物本能。
太有道理了,李白认为事实就是这样,也明白杨剪面无表情时往往心如乱麻,需要安静。只有一次他忍不住了,在对面声泪俱下骂得正急时,他一把从杨剪手中抢过手机,一看杨剪要夺回去,他就爬到了窗台上。
小灰本在打盹,这一下被惊得双翅乍起,都快要把笼子扑棱起来,李白腰杆贴紧纱窗居高临下,跟杨剪大眼瞪着小眼,高声道:“大姐,您成天来这儿吐黑泥倒垃圾有意思吗?一两天就一个电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爱上他了呢!人也就是照顾着同学情分接一接,您就算不想活了也不用天天跟人家说吧,狼来了喊三次也没人理了!”
不等对面嚷嚷出什么成型的句子,李白又接着喊道:“而且您想没想过这么骚扰下去哪天把您的‘垃圾桶’给逼出毛病了?他成天加班到半夜一周三次每次给高中生讲五个小时要供中关村的房租要供水电要照顾他姐,还要听您在这儿唠叨,您说他累不累,正常人都受不了吧,”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李白又笑着说,“哦,他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弟弟,这弟弟是个真疯逼,可比您烦人多了,早高峰骑车从来不看路,喜欢在加油站抽烟,每天都要找个高楼爬顶层坐栏杆上俯瞰北京城,工作就是拿着把刀瞎比划,像您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在他那儿就是玩剩下的小儿科。”
听对面静下来,好像一时间被唬住了,李白又缓缓道:“我就是他弟弟,以后您再打电话就是我接,我接三次,数到了,就过去把您儿子的腿弄个好事成双,我说到做到。”
随后李白就按了挂断,跳下窗台,他永远也忘不了杨剪当时看他的神情,那是第一次,杨剪脸上出现了那么大的迟疑,让他看也看不透,不过这迟疑很快就散了,杨剪如常地回到餐桌前,如常地端起吃了一半的菜,放进微波炉加热。
自那之后,刘海川的母亲的确再没来过电话。
但元宵节后的第一天,杨剪把李白早早地叫起来,陪他吃了一顿热腾腾的早餐,又带着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在李白兴奋了一路,随时准备冲进家具市场掏出自己装了一厚沓人民币的牛皮纸信封时,车子停在了朝阳区一家三甲医院门口。
“这个医生不错,你平心静气和他聊聊。”
这就是唯一的解释了。
于是李白乖乖地在这名为“心理咨询室”实为病房的小屋子里坐了起码有半个小时,连续回答了起码十个让他不舒服的问题,正如一直以来他乖乖地做任何杨剪要他做的事,然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受了骗。
“我最开心的,”他盯着医生的眼睛开了口,“我不想告诉你。”
闻言,医生仍保持理解的微笑,还露出口罩下完整的面孔,这大概是想表示亲切,但李白却皱了皱眉,冷不丁问他:“医生,你按什么收费?”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李白不和他打太极:“我就想知道我哥花了多少钱,你不和我说我就没法平静配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