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李白不再能够自问自答。那时他看着杨剪,杨剪也看着他,没过几秒就双双挪开视线,谁也不比谁晚,简直巧极了。这个对视也没造成任何变化,他还是站着,静静的,杨剪的侧脸换成另一面,也依然是侧脸。
那么,沉沦,是沉到哪里去了。地心和暴晒相比,要热很多吧。
李白现在闭上眼也能完整地回忆起当时。杨剪的语速比平常讲话要慢很多,偶尔笑笑的,说到某些词,还要板书出来,再用指节敲一敲黑板。他和学生们讲单位代换,讲水面和水下的压强差,讲把空心球按进水里时那股顶它的力气是从哪儿来的……他用右手比着半径,用左手画圆,总会有转身总会有短暂的一掠,他却没有再往门口看上一眼
他好像……觉得够了。李白是这样想的。
那你呢?李白问自己。
之后李白就走了,他相信,自己应该没在门口路障一样呆傻地杵几分钟。时间过去了,沉而缓,太阳还是很晒,学校西边生产队门口那群瘦骨嶙峋的狗也还是在他路过时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把他往江边撵。这回李白倒是保持了淡定,没再一跟头摔上路边那个小崖坡,他俯冲到江滩,还没来得及停步站稳就弯腰抓起一把碎石,朝那些狂吠着冲来的家伙丢去,一砸一个准。
大狗们被砸了几轮,终于走了,时不时回头龇牙咧嘴叫上几声,接着继续跑远。
李白的石子追着它们直到碰不到。
定定地站了几分钟,李白喘匀气儿,又往江滩深处走了几步。这段河道不险,岸也平缓,他蹲下去,可以摸到漫溢的江水。非常冰,好像刚熔化的雪。他洗干净手上的灰尘、膝上的伤口,也洗了洗脖子上的汗,在碎石地上盘腿坐下,把烟灰掸在牛仔裤的褶皱里。他一直坐到天色渐晚。下游不远处的沙洲后,两扇屏障似的山影间,一颗红日圆圆整整,哐当坠下。
如果我有一条船,我要顺着这条江漂到大海,山穷水尽,如果我有支鱼竿……我要钓上一条龙,剥它的鳞。李白在起身的刹那想了这么多。可是快要来不及了,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他爬上崖坡在山路上狂奔,单手揣在包里捏着他的防身刀,正朝向月亮爬升的方向。
八点钟前,他必须赶到班车停靠的站点。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李白又在县城待了两天,每天都去最热闹的地方晃悠,从早到晚。他把自己洗得很干净,过长的刘海都用小卡子别了起来,可没有人迎面看见他这张格外清晰的脸就叫住他,也没有人拍拍他的肩膀,等他回头,和他说“还真是你”。
不敢找出目的的等待无疑是一种对时间的浪费,同时李白更害怕的是,再在这里待下去就会永远走不了。无论是不甘,还是不舍,都是尖牙利齿的恶犬,会卡住他的脚踝,让他丧失离开的能力。第三天时,李白买到当天晚上的火车票,上大巴前往西昌前,他把从片场带出来的杂七杂八都扔掉了,那个轮子摇摇欲坠的箱子也是,只剩一只能够随身携带的旅行包。
在车站旁边吃了一碗羊肉粉,登上火车时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家里地板上积的灰尘应该已经厚到能踩出鞋印的地步了。
事实证明,他的预测没错,那间地下室裸露在外的不到两平米大的地板,已经脏得像是长了层绒毛。门关着,通风扇也没开,灰尘是怎么飘进来的,李白从没搞明白过,但他在一年前出发时长了记性,包了旧床单,他的沙发得以幸免于难。
李白在上面惬意地躺了几天,什么都不做,新的工作很快就开始了。跑剧组这种活儿,不可替代性几乎没有,虽说呈现在屏幕上的效果是重要的,但从没听说过离了哪个造型师戏就拍不下去,因此,对于李白这种打工的来说,除去技术之外,最主要靠的就是人际关系和口碑,上一部戏的东家能记得住你,还说你好,那才会有下一部戏来找你。
是不是跟演员也差不多?
好像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总之,不论如何,有工作找上门来对于李白来说就是幸运。他不想停。停下来会无聊,会胡思乱想,会待在这地下的角落里长出霉斑和蘑菇,酒喝到脸上也没感觉,连外面过到白天还是黑夜都不知道。
停下来还会穷。穷,这个字,太可恨了,它是颠沛流离、身不由己……李白想想就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