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在这个时代, 普通的农民家庭想要供出一个读书人, 是难以想像的困难。
拿穆三十二家打比方, 他们一家租种了二十亩地, 每亩年产小麦二石左右, 一年能收四十石左右的粮食, 交一半的租子,自家还能留二十石左右。
按照现代的算法, 二十石粮食, 大概是2300到2400斤。
当然,光靠着粮食肯定不够一家子五口人吃穿嚼用,所以他们家冬天还会往地里种上油菜、蚕豆之类的作物, 平时养点鸡鸭什么的。
再加上穆三十二有点木匠手艺, 不时去镇上打打零工, 他们一家还算是村子里过得比较好的, 能吃的饱饭、穿的暖衣, 且稍有盈余。
而私塾一年的收费, 就要四石粮。
这也就罢了,咬咬牙勒紧裤腰带, 还是能拿的出来。但学习期间书本费、笔墨纸张的费用,就不是普通农民家庭能供得起了。
一石粮食按现在的市价, 在300到400文之间波动, 1000文为一贯,兑一两银。
也就是说,穆三十二家一年靠种地的主要收入, 是6到8两银子。
而市面上一本40页左右的普通线装书,就要卖到3两银。
笔墨纸砚这些文房四宝,也都不便宜。
且不说别的,就说读书日常必须消耗用的纸张。最便宜的黄麻纸,也要200多文一刀,更遑论更贵的白麻纸、宣纸。
除此之外,读书就等于脱产,家里损失了个正当年的劳动力不说,还要承担将来屡试不中、一无所得的风险。
也正因为如此,家里既然供了穆鸣念书,陆维就只能在家里种种地、给村里的富户当羊倌。
好在他俩一起长大,感情很好,穆鸣自四岁开蒙,在私塾里认了什么字,都会在当天晚上回来教陆维。
所以陆维现在虽不能说有多深的学问,却能写能认,也会算账,倒不是真的像大部分普通农汉那样,两眼一抹黑。
要不然,穆三十二也不会提出,让陆维去帮忙管理穆鸣的铺子。
穆鸣像往常一样,在陆维房间的桌子上铺开笔墨纸砚,然后在洁白细腻的宣纸上,用漂亮的褚河南体写下一阙词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馀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正是徐再思的折桂令。
陆维站在一旁,看着穆鸣那笔势巧形密的字,心中思绪渐生。
像穆三十二家这样的农户,收入十分透明,也没见他们怎么借外债,是怎么能供得起穆鸣十几年读书的?
他不由想到了原身记忆中,曾经看到过自己幼时的襁褓,虽说有些旧了,里子却是由上好的软滑杭绸缝制,面子更是价格不菲、华彩灿烂的蜀锦。
穆涂氏和穆细细都舍不得将其丢弃,于是按照穆鸣的主意把襁褓拆开,洗晒后精心缝制了十来个荷包,里面塞些干花拿出去卖,居然也卖到了不错的价钱。
襁褓尚且如此,原主就没有其它值钱的随身之物吗?
或者说,将原身托付给穆三十二的人,就不会支付任何报酬吗?
原身对此也不是没有疑虑,但穆家对他有养育之恩,穆鸣又跟他感情很好,纵是真有这样的内情,他也不打算追究。
在这世上,谁没有私心呢?
再说,穆鸣打小就聪明伶俐,确实比他更适合读书。
穆鸣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狼毫笔搁在砚台上,朝陆维笑道:大哥,该你了。
陆维微笑上前,形态自若地拿起穆鸣搁下的笔,饱蘸浓墨。
既然原身都不打算追究,他自然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
他在古代当了几十年皇帝,一笔字虽说不上大家风范,却也是劲挺有力。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灵魂的共震,原身的字迹和他像到十成十,所以他下笔根本不需要任何迟疑。
陆维像往常一样,把那阙折桂令抄了一遍,就算完成了穆鸣所布置的,今天的课业。
穆鸣拿起陆维抄好的那张宣纸,吹干上面的墨迹,吟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吟完之后望向陆维,白皙的面颊上渐渐泛起红晕:大哥的字越发进益了,这阙词我会好好收起来的。
陆维看着这个和原身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觉得很不对劲。
原身因为见识少,对穆鸣夜里进他房间,让他抄情诗、情词,再好好收集起来这种做法,完全没有任何异样察觉,只当是兄弟教自己学习练字。
收集他写下的字句,则可以和从前对比,看看写的字有没有进步。
但陆维什么没见过,怎么会看不懂穆鸣隐晦的心思?
说起来,原身和穆鸣都已经十九岁。
穆鸣还可以说,是因为要专心考功名,存着将来攀得一门好亲的指望,所以至今未曾草率娶妻。
而在这个普遍早婚早育的古代,原身至今连订亲都不曾,就有点奇怪了。
他虽是养子,穆三十二家的家产将来必定没他的份,但身强体壮能干活,长的招人,又识得字算得账,想在村里订门合适的亲事,是极其容易的事情。
比如铁匠家,他家只有个独女秋秋,正想招个女婿继承家业和手艺,陆维的条件再适合不过。
再比如穆富户家那个苹果脸的小女儿巧灵,配他是有些低嫁,但抵不上人家姑娘愿意,也并非完全高攀不起。
原身情窍未开,见穆鸣和自己一样未曾订亲,就从来没有多想过什么。
二郎,你觉得秋秋怎么样?陆维试探着开口,算算我今年也十九了,还没个着落。我觉得若是托人去提亲,她家应该会点头。
穆鸣闻言,脸色顿时变了,将手中的字纸放在桌子上,再啪地一声用镇纸压住。
发觉自己的态度有点气急败坏,穆鸣又迅速调整了一下,转而语重心长道:大哥,我这么多年寒窗苦读,考上秀才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家里光耀门楣,让父母有个安逸的晚年,让你和细细都能过上好日子吗?
秋秋不过是个村姑,生得纵有几分姿色,却目光短浅又小家子气,将来对大哥有何助益?穆鸣接着道,大哥是要到县城里帮我管铺子的,难道还真要去继承那铁匠的家业?
大哥。穆鸣情真意切地握住了陆维的手,仰脸看着他,你的事,我都放在心里的,你不用想那么多。我跟爹娘都说过了,你将来的亲事交由我做主,务必要寻一个配得上大哥的人,方能够称心如意。
穆鸣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陆维只得道:二郎向来有主意,见识又多,我听从二郎的安排便是。
穆鸣松了口气,走到陆维的床头处坐下,看到那里插着的野雏菊,觉得十分碍眼,顺手拔了出来,弃在一旁。
细细今年也十五了,到了该出嫁的时候。
他已经替她相看好了人家,是在院试中认识的,外镇的一个同年。
那同年姓李,今年十七,和细细年貌相当,此次虽然没有考中秀才,接下来还是有大把机会。至于家境,能供得起孩子读十几年书的家庭,能差到哪里去?
怎么说,都比土里刨食的穆三十二家要好上许多。
拿到哪里去讲,都是令人满意的一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