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到了傍晚掌灯时分,陆维并没有直接面对阿寅的质问,而是走到厅房的案几旁,挑亮了案上的高脚铜制油灯。
灯影幢幢,映照着陆维那张平凡的脸,为他镀上了层亮黄色的光晕。
他这时才转眸望向阿寅,声音和神情同样平静:阿寅,你真这么认为吗?
五岁,我原以为你已经记事。
阿寅听了陆维的话,真是分开八瓣顶阳骨,一桶雪水浇下来,震惊地看着陆维。
他确实记得,五岁前的一些生活片段。
他和爹爹生活在一座有半截神像的房子里,与三头老虎常年作伴,爹爹也根本不是现在这般平凡。
任何猛兽,见到爹爹都会变得俯首贴耳,仿若见到主君的臣仆。
爹爹须臾之间便可行走千里万里,衣袂鞋底永不沾尘埃,生得也是高大俊逸、潇潇肃肃,令人只能仰望的神仙般品貌,比之镇玄还要出色几分。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那只是他儿时的一个幻梦。
因为他的爹爹过于平凡,在真正有权势的人面前过于卑微、如同蝼蚁,所以他才在幻想中生造出了这样一个厉害的爹爹,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这种事并不少见。
他上私塾的那两年,便有一个同窗,不时吹嘘自己的爹爹有多位高权重,讲得真真的,住什么样的房子、家里有多少下人使唤,吃用的是什么,一应生活细节俱全。
然而谁都知道,同窗的爹,不过是个外郭卖甜酒酿的。因他家甜酒酿做的好,有了些余钱,才能把孩子送到私塾读两年书。
也不是为了考功名,只为认识些字,懂得计数,将来方便做生意罢了。
阿寅觉得很能理解那个同窗,在私塾众生都排挤同窗的时候,倒是愿意与其玩在一起。
因为他与那同窗的区别,不过是没有将臆造的幻想说出来而已。
之后,阿寅又见过几个这样的例子,越发明确了自己幼时记得的生活片段,应该只是幻想。
否则怎么能够解释,他记忆中那似乎凌驾于万物之上,什么皇权富贵都不放在眼里,潇洒来去如风的爹爹,会成为现在的模样?
等你以后修行有成,想爹爹了,就回去看看爹爹。陆维见阿寅震惊的样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陆维说的话看似令人摸不着头脑,然而这字字句句,阿寅竟然都听懂了。
去吧。陆维在阿寅耳畔轻声说。
阿寅如同坠入一场梦中般,依言转身,离开了西偏院。
镇玄回到正院之后,伸手抚过肩头伤处,那里的血渍和伤口顿时消失,连肩头处的衣裳都恢复如初,再看不出受过伤。
他的身体之坚固强韧,堪比防御类的法器,天下并没有多少人和物,能真正伤害到他。
他受阿寅这一剑,完全是因为心中愧疚悔恨,有意为之。
镇玄走到书房内,在紫藤椅上缓缓坐下,伸手抚过面前放着文房四宝的条案。
他与陆维相爱的两百年间,陆维常在这里画画,每每画成一幅,便兴致勃勃的与他同赏。
作者有话要说: 道长即将被虐~~
话说过年期间三次元很多事,每天不一定都能九点准时更新哈~~爱大家,都抱抱~
第128章
阿寅却只会把那些宣纸裁了, 折成纸梭梭, 再用颜料涂成五彩色, 扔的满天满地。
就连陆维留下来的满意之作,他珍藏的几十幅画,也在阿寅幼时的一次淘气中,尽皆被毁损。
再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那张强弓, 是陆维当年随身之物,足有五石之力,配上精钢的箭簇,力道能够穿云裂石。
陆维自从百岁过后, 就再也拉不动它。
于是他便将这张弓挂于书房的墙上, 每隔一段时间便维护除尘一遍, 到了今天还能如当年一般的使用。
阿寅长到十岁往上的时候,倒是曾经对这张弓发生过兴趣。
但当阿寅很快发现,使用这张弓不仅费时费力、准头难以掌握,非常不方便, 而且其威能完全不如以道力凝出的法箭强大, 便再也没有碰过它。
镇玄垂下纤长的眼帘,发出一声轻叹后, 身形转换,又来到了他与阿寅日常的起居室。
阿寅刚来这里的时候只得七岁, 正是狗都嫌的调皮年龄,又对他有抵触反抗的情绪,屋子里除了那个焚香的铜兽还算完整, 其余的东西基本都被糟践了一遍。
蜀锦的帷幔被阿寅拿着剪刀,剪成了一条条的,现在挂在那里的,已经换成了垂珠帘。
拔步床还是当年的那张,床柱和靠背处,却多出了密密麻麻以小刀刻出,不知所谓、幼稚变形的线条和文字。
琉璃窗虽然看着还是完整如初,但镇玄知道,它们曾经被阿寅用弹弓一块块的射破,换过数次,早就不是当初被陆维推开过、瞭望风景的那几扇。
名家的字画、苏绣的屏风、青鸾云霭图案的地毯、精美的玉瓷器都不再是陆维在时的那些。
镇玄站在起居室的正中,看着满屋子这几年添置的、簇新的用具摆设,忽然觉得心里空落的厉害。
是他亲手接回阿寅,自以为能与陆维再续前缘,最终的结果却是将家中陆维留存的一切,几乎摧毁殆尽。
转生之后,记忆性格全部改变,阿寅究竟还是不是两百年间,他刻骨铭心爱着的那个陆维?
还是不是那个宁愿身碎魂散,也要将他救出危境,待他情深义重的陆维?
是不是这六年来,只有他一厢情愿的这么相信着,沉溺于自己编造的幻梦中不可自拔?
瞧瞧,他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镇玄惨笑一声,跌坐在拔步床的床沿,沉默如雕像,望着窗外深沉的夜幕降下,天色一点点变黑。
他不知道像这样,在一片寂静中独坐了多久,才听到阿寅归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到达门外之后,就有些迟疑滞涩,踯躅不前,显然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阿寅感到难以面对他。
阿寅,你也大了,不再需要人时时刻刻的看顾。镇玄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平静又冷淡,往后你就去南院住,修行上有什么不懂的便传讯与我,不必与我同住于此。
阿寅在门外没有回应,只是转身走了,脚步声比来时轻松许多。
镇玄听着阿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合上了双眼。
在他合上双眼的瞬间,他看到原本黑沉沉的房间内骤然变亮,数十枝粗大的龙凤红烛高高燃起,将四下里映照得亮如白昼。
他仍旧坐在拔步床沿,床头是繁复细腻的雕花,床柱和床沿透着紫檀的光润色泽,并没有阿寅幼时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图形文字。
被青玉勾挽起的帷幔,仍是那幅圆纹蜀锦;墙上挂着曾经的前朝名家字画;屏风图案不再是两面光鸳鸯眼儿波斯猫的精致苏绣,而是以湘绣织出红日东升,酣畅淋漓的朝阳山水图。
那些在这几年被阿寅毁损的物件用具,都恢复了原貌,待在它们应该待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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