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萧肃都恍惚了,仿佛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仍旧是他温良和顺的小舅舅。
真是讽刺啊,闹到这一步,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吗?
沉默片刻,萧肃疲惫地合上眼,低声道:我想睡一会儿。
吃点东西再睡,嗯?
萧肃侧过头,背对他说:不想吃,好累。
好吧。方卉泽用毛巾仔细擦干他头上的冷汗,给他掖了掖被角。隔了少顷,仿佛是为了补偿,又摸到他的脚踝,将绑着他的扎口带剪断了。
萧肃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猜想他应该不会再给自己打镇定剂了。
鱼汤的气味渐渐淡去,窗外夜色越来越重,风也凉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方卉泽又试探着叫了声:阿肃?
萧肃昏沉沉地,略清醒了一下,没有回答。方卉泽静了片刻,屏息在他胸口摸了一把,仿佛怕他就这么死了似的,确定他心口还是热的,才喘了下气。
萧肃听见他在窗口拨手机,号码位数很奇怪,不是国内的电话。
果然,开口时他说的是英语:Yeager?
耶格尔?查理.耶格尔?冒牌PHENIX公司那个研究员?萧肃警醒了一下,侧耳细听,听见方卉泽在向对方描述自己的症状,体温、食量、在服的药物说得十分详细。
耶格尔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方卉泽语气有些低沉,道:我要带他回ELYSION,但原先的计划出了点意外,我要换条路,可能很辛苦我不确定他这样子能不能坚持到达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暂时好起来吗?
对方问了几句什么,他有些焦躁,在窗前来回踱步,道:我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说但是我怀疑他已经进入急发期好的,你稍后列个清单发给我,我明天去找找看。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非常隐晦,语焉不详,但反复提到了ELYSION。
ELYSION,希腊神话中的极乐净土,据说位于列狄河彼岸无限的原野,只有被神选中的人才能获许进入。萧肃猜测那可能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警方一直在寻找的查理.耶格尔,大约就藏在那儿。
但这个名字太虚幻了,应该只是个代号,不知道确切的方位在哪儿。
方卉泽挂断电话,坐在桌边叹了口气,之后从柜子里取出行李袋,悉悉索索地收拾着什么。
萧肃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偷偷睁开眼看了下,发现他在给自己的胳膊换药,一个极为狰狞的伤口在他上臂处,血肉模糊,仿佛是最近才受的伤。
他用绷带裹好伤口,套上T恤,舒了口气,关了灯,慢慢躺在了板床上。
窗户上没有窗帘,月亮慢慢从云彩里露出轮廓,洒进一室如霜的光辉。萧肃静静躺着,方卉泽却一直辗转反侧,隔一会儿便试一下他的额头,或者摸一把他的手心,替他擦擦鬓角的冷汗。
迷茫间萧肃忽然想起他们小时候,有一次他也是这样发着高烧,半夜被父亲带去儿童医院打吊瓶,方卉泽像个保镖一样跟着他,一会儿给他喂水喝,一会儿给他扇扇子
那时候,王桂玉应该还没找上他,方卉泽是方家名正言顺的小儿子,养尊处优,光明正大。
如果一直那么下去,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吧?萧肃心里有些难受,至今想不通王桂玉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教他杀人,教他作恶,教他背叛亲人
石鹏的仇,就那么重要吗?必须要毁掉亲生儿子去报吗?
如果石鹏还活着,知道她对自己的孩子做了什么,会不会恨死她?
萧肃混乱地想着,渐渐沉入梦乡。梦里他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坐在父亲床前。萧勤的病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胸部以下都没有知觉了,脸都瘦得凹陷下去,只有眼睛特别黑,特别亮。
不要怕,阿肃。父亲看着他,用一种特别悲悯的,不舍的眼神,人的一生有长有短,但不论长短,都是完整的,有出生,有死亡,有悲伤,有快乐不要因为自己注定年命不永,就错以为自己的人生是残缺的,必须必别人少点什么不,你什么都不用少,懂吗?
十几岁的萧肃懵懂地点头,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但其实完全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你看那棵树。父亲望向窗外,说,这棵刺柏,是你出生那年我亲手种的,下种的时候,它差不多二十岁,将来,它还能再活二十年,二百年,甚至两千年阿肃,人的寿命,再长也不过百年,在这棵刺柏面前,就像一眨眼那么短。而那些山川河岳,亘古便存在着,刺柏上千年的寿命,在它们眼中恐怕连一息都算不上。
萧肃茫然看着父亲。萧勤慢慢抬起手,修长干瘦的手指抚过他笔挺的鼻梁,稚嫩的脸蛋,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还太小了,儿子,爸爸说的这些,你都不懂但是你总会懂的,阿肃,你记着,也许你只能活四十岁,甚至三十岁,但长短不重要,完整才最重要,你要时刻记得,不要辜负自己的生命,不管三十年还是一百年,都不要辜负它,要享受快乐,品尝痛苦,去爱,去恨
他悲哀而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对不起阿肃,对不起。
阿肃?阿肃?父亲的声音陡然间真实起来,仿佛就在耳边,萧肃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异乡渔村的木屋里,身边没有父亲,只有方卉泽。
阿肃你怎么了?做噩梦了?方卉泽扶着他的后颈,给他灌了一点水。
萧肃浑身虚软,喝完躺在枕头上,脑海中还回荡着父亲那些佛偈般的话。
你在喊爸爸。方卉泽一下下捋着他汗湿的头发,梦见你爸了?
萧肃迟疑了下,说:嗯。
梦见他在干什么?
他叫我跟他走。萧肃想了下,弱声说,太累了也许是该跟他走了吧。
方卉泽呼吸一窒,厉声斥道:你胡说些什么!
萧肃心里有些难受,其实他很少梦见父亲,他总是下意识回避关于父亲的一切,可能因为自己注定是一样的命运吧。
背有点痛。萧肃低声说,扶我起来一点。
方卉泽扶着他的后颈,给他垫了个靠枕,萧肃呼了口气,问:有烟吗?
别抽了吧,你都方卉泽说了一半,打住了,点了根烟递给他。
萧肃慢慢地抽着烟,感觉脑子清醒了一点儿,骨头也不那么痛了,幽幽道:去年,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吧。
嗯?方卉泽不解。
例行检查,陈医生发现的。萧肃叼着烟卷,含混地说,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发病了吗?就是去年这个时候,算起来,差不多一年了吧。
方卉泽沉默不语,似乎整个人都僵住了。萧肃弹了下烟灰,说:所以,你把我带出来,完全没有意义啊如果你需要一个人质,抓楼下那个做饭的女人都比我靠谱,我这个脾气,你懂的,你刀子还没比到我脖子上,我就先把自己给撕票了。
他笑了一下,胸腔震动,发出沙哑的肺音:你那样对付我妈,我怎么可能让你利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