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还想起哄,男孩立马拉住他,认真地说:今天可是你说要来买球鞋我才陪你的,再这样我回家吃饭了。
那人顿感无趣,摆摆手:怕了你了。
新一班公车停在车站,但不是大多数人等的那班车,只有几个人上车。
他余光里的那个身影也上了车,于是他抬头看了看车上的号码,又转头看向身后的路线图。
这班车去的地方比较偏,集中在几个公立医院的区域,他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看着公车走远。
白恬在车上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她坐下后,翻开手机盖子,看着短信箱里某一条对话框,却怎么都点不下去。
要问什么呢?
问她为什么又一次不告诉自己开庭的消息?
还是问她找到陈惠茹之后,有没有把人送回家,让那对心力交瘁的父母安下心。
余晖下的那张脸又一次在眼前浮现,她站在自己面前,需要仰视才能看清她的表情。所以她蹲下身来,伸出手来握住自己的手,覆盖上温度。
她的眼下有着深深的疲惫,以及不易察觉的彷徨。
但她的语气还是像往常那样沉着且冷静。
她说:白恬,卫铮的人生还没有被毁掉。我正在努力让他无罪释放,我已经有了证据和证人,但我还需要时间。
她说:这场战争我们赢的几率很大,再相信我一次,卫铮回来后,一切都会结束的。
所以答应我,等一切尘埃落定,好吗?
玻璃车窗上起了雾气,短发女孩伸出右手的指头,摇摇晃晃地在上面写出两个字。
字迹歪歪扭扭,甚至看不出来到底写了什么。
她眼里一片暗淡,然后慢慢收回了手。
走进病房的时候,白恬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她连书包也来不及放下,直奔最里面的倒数第二个病床,看到躺在上面的人之后才松口气。
白恬放轻脚步走过去,替他整理了下被子和输液管,却不料对方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一晃神,发现他的眼神难得清醒,不由得笑了笑。
三舅,你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点?饭吃了吗?
白老三看着她,没有回答。
这突然的沉默令白恬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她抓了抓被角,又问: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去叫一下何护士
我问你。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沙哑,刺耳难听,气息也很不稳定。
白恬站起身来,已经预感到他要问什么。
咱家的馆子呢?
她抿了抿嘴,许久之后才回答:卖了。
白老三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看着她,又一次问:怎么卖的?
白恬闭了闭眼,冷静地回答:上个月拿给你的家长签字,是骗你的。
她将合同藏在下一页,白老三那时候浑浑噩噩,也没看清,就签了字。
躺在病床上的人挣扎着要坐起来,白恬立刻去摇床,白老三却呵斥一声:你给我站着!
病房里的其他人被吓了一跳,纷纷看过来,他却好像没看见,费力地坐起身来后,靠在床头上问:卖了多少钱,钱在哪?
白恬低着头,如实回答:九十万,除去医院缴费用掉的,剩下都在我的存折里。
他睁大了眼睛,九十万?你当我没读过书好骗啊?谁吃饱了撑的花九十万买这么个破
白老三的声音戛然而止。
白恬一愣,抬起头看向病床上的人。
被病痛折磨得垮了形的男人其实也才正值壮年,他有着一张五官端正的脸,也曾是身强体壮,自带着一股一看就是好人的气质。
可现在的他瘦得不堪一击,苍白又憔悴的脸上全是惊疑不定,又在难以置信之中来回变换。
白恬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她开口道:买餐馆的人看起来是个大老板,没有骗我,一口气给了四十万定金,签完合同后也把剩下五十万给我了。
白老三的手哆嗦起来,他抬高声音道:把合同给我!
合同一直藏在书包里的夹层,白恬从不离身,她闻言立刻打开书包,翻出合同来递给他。
白老三拿过之后,却有些不敢翻开。他似乎有点呼吸困难,白恬想劝他喝点水休息下,他的身体还没恢复好,但看着他的表情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颤抖着手的人最终还是打开了合同,他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向甲乙双方签名的地方。
乙方那一行写的就是他的大名,白修乐三个字。
而甲方那一行,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施辰。
白老三突然安静了下来,这让白恬有些不安。
她看着自己的三舅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将视线停在合同上,仿佛失了神一样,一种比沉默更可怕的东西无声地席卷了整个病房角落。
白恬想叫他一声,白老三却先一步抬起头来,看了她许久,然后开口道:把买家的电话给我。
一小时后,白恬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男人来到了医院。
他依然穿着一件厚厚的黑色大衣,里面是白色的西装。他站在病房外,身后的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先一步走进来,跟病房里的每一个人说了几句,就让他们主动出去了。
白老三看向白恬,她明白了什么,拿起书包离开病房。
没多久,戴着眼镜的青年也走了出来,等男人走进去后,就关上门守在门口。
白恬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心里的不安一点点扩散开,一圈又一圈。
第一个摔在地上的是不锈钢杯子,就放在白老三的床头,他伸手就能够着。
白恬抖了抖,埋下头不去听。
接着又是几声沉闷的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被人用力摔在地上,接着隐隐传来了怒骂声。
那是三舅的声音,至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而守在门口的青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发现白恬的视线后还转过头来,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这场单方面的谩骂持续了十分钟,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青年侧开身,看着走出来的人,立刻掏出手帕递过去。
男人却挥挥手,转身走来。
白恬看着他一身是水的狼狈样子,有些无措。
但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停在白恬面前,对她说:我记得你说你能做主,那我希望不要有下一次,我的时间很宝贵。
白恬站起身来,连连道歉,对方却不再说什么,径直离开。
她茫然地走回病房里,看到病床上双目发红的男人,忍不住鼻子一酸。
三舅,我是不是做错了。你要骂就骂我吧,是我自作主张,都是我的错
白老三靠在床上,看着手上的输液管和留置针,干裂的双唇轻轻一动:恬啊,那是你姥爷的命啊,我的命没了算什么,白家的命没了啊
白恬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摇摇头,轻声道:馆子没了还可以再开,只要你好了,白家的馆子就还在。
白老三却闭上了眼。
半晌之后,他才开口:你小时候第一次挨打是为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白恬愣在原地,片刻后,她抬起手来擦了擦脸,然后点点头: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