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羡慕你们。”
“我们很相爱。”景飞霞摩挲着那副画,“我们的爱情发生在微时,很多当年跟我们一样的少年夫妻,到了中年就散了,我和他这辈子总算是白头到老。只是,我感慨我们还没足够老,他就走了。”
“我想他会继续爱着你——以他的方式。”
“是的。我和他都有各自的缺点,他说话刻薄、严苛,你应该也领教过他这一点,而我倔强、固执。刚在一起那几年,我们还常常吵架,吵得最严重的一次,我收拾了行李买了车票,就打算回老家。”景飞霞陷进了回忆,“可是等我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到了中转站,我就后悔了,我就下了车,又买了回去的票。等我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城郊一间农民房里,只有十来平方米,我推开门进去,他还没睡,还坐在床上。当他看到我,你猜他做了什么?”
“拥抱你。”
“不是,他骂我。他说这么冷的天,要是冻死了,也是我活该,他把我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给我盖上被子。然后在煤炉上拿了热水,给我对好了,让我泡脚。他一边在做这些事,还一边在骂我。”
“他是爱你的。”
“是啊,这辈子我几乎没在他嘴里听过什么好话,只有他做的事,才让我踏踏实实地知道他爱我。怎么创业,买不买房子,生孩子,包括到最后我做的错误的决定,让他想办法借款全力上S市那个项目,这么多年,他都在包容我、迁就我、忍让我。要不是我,也许他也不会这么早就走了。”
“不,您不要这么想。”
“我可以骗过任何人,唯独我骗不过我自己。他就马上80了啊,债务危机爆发了,为什么我还那么天真让他出国去逃避?”
景岚眼眶发热:“请您不要这么想。”
“就是我害死他的。”
“请求您,不要再这么想。”
“这辈子,我没有为他自己做过什么好事。我们都很传统,都喜欢大家庭的感觉,可是,结婚几年,我才生了子齐。后来他说,我们再生吧,至少两男一女,可是,我实在太忙了,我说再过几年吧,再等等吧。可是拼工作拼了几年,我连续流了两次产,其实我还想要继续怀,可是,他就偷偷做结扎了。”
“所以,可见杜总一直在体恤您,他更不希望您在这时候伤心。”
“子齐,子齐也让他失望。想让他学经济学,他半途而废去学了美术。学美术也不要紧,但他突然跑去跟一个三十几岁的什么街头流浪艺人同居,那个艺人是个男人。”景岚听到,脑袋里嗡的一声,终于明白了这个家庭中为什么总给她一种破碎感,她想起杜子齐那张忧郁的脸,现在才瞬间懂了那种情绪,“他爸爸一直接受不了,他爸爸说不分开、不回来,就断绝父子关系,所以,子齐还真的不回来了。其实,直到今天我还不相信子齐天生是个同性恋,我觉得可能是我们把他送到那个环境,他被误导了。”
景岚去握景飞霞的手:“十四姑奶......”
“我五六十岁的时候,一度认为自己算成功了,我赚到了大钱,政府给我面子,同行更是互相衬托;我也做慈善,我帮助你们这些读不上书的小孩,每年我收到很多感谢信。你这些年给我写的信,我一直还保留着。可是,我心里这个空洞啊,是多少钱、多少精神满足都填补不了的。”
“十四姑奶,我感觉到,丹尼尔是一个好人。”景岚勉强忍下喉咙里的酸涩,“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好人。”
“是呀。他很好,我知道,为人母亲,怎么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品性?”景飞霞泪流满面,“我只是现在觉得自己相当失败,可以说是——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