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话这种话你怎么敢就这样说出来?!
燕玑抬起手,轻轻地拂过燕梧桐的发顶,低声道:太平郡主殿下,我知道那条路究竟有多么不好走。但是我更明白,那条路若是我不去走,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那么顺顺当当地走下去了。
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卿尚德更加明白燕玑这个时候究竟在说些什么了。
他在说,他前世走过的那一条路。
匡扶天下,力挽狂澜。
也只有集上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燕玑才能够将这种听起来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话当作事实去讲。
卿尚德前世即便有了燕玑的帮助,可他毕竟不是燕玑,做起事情来没有燕玑本人那样来的方便。燕老王爷西迁后雄踞云洲一方,哪怕卿尚德顾身将燕玑的手书送进了他的书房里,这位有些古板的王爷却还是选择了叶尔雅来辅佐,为了一个忠。乃至于后来叶尔雅兵败,身殒云洲,老燕王以身殉君王,最后将麾下的万余残兵遣散,让他们去了卿尚德的军中继续为大周而浴血。
他突然感觉到了手上温暖的触感,一低头就看见燕玑的手没来由地抓住了自己的手,紧接着举到了燕梧桐的面前,听见燕玑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姐姐,这条路再难走,无论如何,我都会跟他一起互相扶持地走下去的。
你卿尚惊讶失声。
燕梧桐的眼睛眯了眯,锐利地端详起眼前被燕玑握着手的这个少年。
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长叹一口气道: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更何况我一个前车之鉴,似乎也没有什么掌眼的价值不过,我还有一句话对大周,对这个年轻人,你确定自己是认真的吗?
还要如何确定呢?
燕玑抓着卿尚德的手,朝他看了一眼,却恰好卿尚德也在看他。
两个人的视线在那一刻交汇,太多的事情已经在不言之中了。
前世的时候就证明过了,
因为爱,所以千方百计地希望你活着,甚至都不在意你的感受,近乎强迫。
因为责任,所以孤注一掷地将责任强加在你的身上,大周的黎民百姓可以躲,可以退缩,却只有你不可以。
一步都不可以退缩,身后的每一寸,都是无辜鲜血。
只是,燕玑没有问过卿尚德:你看见我所说的那个盛世了吗?
一旦问出那个问题,他就无法回避自己的承诺。
盛世见,盛世见盛世来了,你呢?
五年,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百年也好。燕玑朝着燕梧桐承诺一般地开口了,我既然抓住了这个人的手,走上了这条路,那就一定会走下去,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走到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再也走不下去为止。
燕梧桐就这样转移开了视线,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年轻的时候,何尝也不是这样想的?
你该回去了。
还要上课呢?不是吗?
南府的校门口,那一棵老合欢的叶子稀稀拉拉的伸展着,南方有乔木,乔木多长青不落叶。也只有这里的老合欢才能够歪歪扭扭肆意地生长成这个古怪的模样,没有人会去干涉它的意愿,它尽可以享受无常的阳光和雨露。
燕玑一边走着,一边对卿尚德斟酌着解释道:我之前一段时间你找不着人,是因为我跟郑重去特训了。
换一句话说,我单方面的给郑重加强了训练。
卿尚德看向燕玑,原本还有一丝慌乱的眼神在这时已然全数平复化为了一种岁月洗礼过后的安宁。他想要的人就在身边,他想要的未来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他不需要慌乱,他只需要安静地等待,很快就会等到他要的未来。
我早就知道,他们要来。
谁?
燕玑微微一笑:叶姓皇族里唯一的几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小辈,想来你也是应该认识的。毕竟大周的七王,自分封始乱,历经西府衙门的建立到我那时,也还好端端地存在着。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我是不可能放心将那样的重担交付到你的手上的。
卿尚德看着他道:我跟他们其实没有什么交集。
不管有没有交集,你若是不能将这七位皇子分封弄个清楚明白,那后面的很多事情你都是很难继续下去的。燕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是一片的清明,我不问你未来如何,我只问你是否问心无愧?
卿尚德摇了摇头,道:此生无悔。
南府这一回递出了申请参加大周国演的公函,他们肯定是要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大周国演?
对。还没有问过你,这一回,千山万水,千军万马,你都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万死莫辞。
燕玑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好,一起。
他笑着勾住了卿尚德的手,然而一个抬头就看见徐教头趴在栏杆上,用一种你们他娘的是小学堂的小学生吗?还手牵着手的表情盯着楼正下方的两人。
叶谋人盘腿坐在楼梯间里看太阳,身侧是丁香色的油纸伞,带着如常淡淡的病气,缠绕着浅薄的药苦。
你在这里干什么?不怕他们把你给上报么?
叶谋人这时候终于恢复了那一份安然,抬起油纸伞将燕玑往一旁拨了拨:怕什么?小生还怕他们不报呢。
他说着,眉宇之间的那一丝病气似乎都淡去了许多,露出绚烂的光华。
君本世间人,偏习云中术。
燕玑不知道叶谋人在流放西北时遭遇了什么,但是他知道,真正的叶谋人绝对不会热衷于追求长生追求羽化而登仙。
大周就是他大将军府遗孤的城,他的血脉里流淌着的就是永不熄灭的热血。
他修个仙都能够在西北组织出一只军队,若是真的做起事情来,又有谁能够阻拦他?
只可惜命不长
叶学长,你会活到四十一。
卿尚德突然间开口,满脸的认真与虔诚。
毕竟,这个人参曾经是他的师长。
叶谋人的那一场流放,可不止是将叶谋人一个给流放到了蛮荒之地。
那只是一个开始,一场乱世的开端。
第十五章 满座诗篇成文章(上)
二十一岁的卿尚德在南府,目睹了一切。
二十三岁的燕玑坐在大洋的彼岸,盯着月亮湾号称人世间最圆最大的月亮思乡、发呆,发愁明天该吃些什么,发愁大周的未来。
燕玑走了,叶谋人被流放了,郑重投靠了赵轩,罗敬终于毕业回了燕城皇帝好像发疯了一样,流放了他所能够知道的一切青年才俊,乃至于最后,他亲自下了一道圣旨将大周的百年基业分封七处,各成一国,各为其主,成就了国中之国城中之城的奇景,也成就了大周无可挽回的颓唐景象。
第三年的卿尚德就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之中,得到了薛映河的看重,一点一点地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南府,撑起了断层的南府学生会,撑起了疾风暴雨里那最后一张能够安静读书的残破书桌。
直到西府揭竿而起,苟延残喘硬是一口气不肯倒下的南府终究是倒在了新世界的欢声笑语里,很安静。
叶谋人吃惊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望着这个逆光的少年:你还是第一个断言我会活过三十的人。
燕玑打量卿尚德的神色,倒觉得他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