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心里都是一紧。那只注射器里的东西,他们都见过不少。
手电筒的光接着追向房间的角落。
一双几乎和夜色一样黑的瞳孔骤然出现在灯光里,里面盛满了饱含敌意的戒备,众人清晰地看到那个身影仿佛蓄力一样轻轻一缩,接着竟然就这样直直地弹射了过来!
围在弘卓身边的立刻就要抬起手|枪,却被弘卓上前,反身按了回去:都不许动!
弘卓上前的动作使他完全暴露在了那个身影的眼里。
一张不再陌生的、敌意的、戒备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人不会伤害他。
这样的认识让已在孤立无援境地中挣扎了一天的弘灵玉整个人刹那松懈,手里的半片刀刃脱力砸下,身躯也摇摆一瞬,朝地上倒了下去。
砸到地板之前,一双温暖有力的胳膊牢牢接住了他,对方紧紧搂着他,把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隔着薄薄的皮肤,传来笃定的、强势的、炽热的温度,把他整个神志刹那包裹其中,划入了保护圈里。
随行的灯光全部都打在搂着他的人身上,在这片黑暗中开辟出第一无二的光明区域来。
弘灵玉身处黑暗,向来渴望光明,从不拒绝光明。
视线模糊时,弘灵玉听见对方反复地低说着什么,那声音无端叫他心里酸涩,破开浓稠的夜色和混沌的感官,清晰传递到他耳朵里:没事了,乖宝没事了,我来接你回家。
☆、第五十三诊
家。
弘灵玉等一个可以回的家,等了二十年。
从记事起,他在孤儿院就不是讨喜的那一个,因为他沉默寡言,一双乌黑的眼睛清澈的过了头,有种难以被人间烟火染指的冷漠感。
寻常过去领|养|孩子的夫妻,不图孩子有多好看,大多想找性格好、知道感恩,身体也好的。
弘灵玉显然不是这种。
只是他那时不懂,看着孤儿院里人来人往,却永远没人会带他走。他听着住在上、下、左、右床的小孩嘴里喊着爸爸妈妈,被各式各样的人牵走。
直到那年,有个人来接他,告诉他,你被领养了,我带你去见你父亲。
父亲这个称呼,和爸爸这个称呼有什么差别呢?
年幼的弘灵玉想不明白,只是以为他大概是要有个家了。
新的家果真很好啊。
很宽敞、很好看,有明媚的阳光,他不用和别的小朋友挤在一个房间,不用担心吃完吃不饱肚子。有人回给他讲睡前故事,把他抱在膝盖上告诉他这是买给他的玩具,告诉他这是他以后要学的课程。
有人在他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年,给他吃超大的、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蛋糕都要大的、比他自己都要大几倍的蛋糕,还请了很多人来给他庆祝。
他住进了舒服的房间里,一下子拥有了前面短暂几年里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父亲对他很好。
弘灵玉满怀感激,虽然稚嫩的脸上不显,却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想对家人好。
他等家人一起睡觉,认真学习家人安排的课程,珍惜且认真地吃完每一餐饭,从来不糟蹋自己拥有的任何东西。
可他单薄的珍惜并没能让这份弥足珍贵的温暖持续多久。
他曾经大概是有过家的。
弘灵玉想。
他二十年多年的人生里,有过两年家。
在后来被主母关进黑屋,肆意辱骂的时候;在似懂非懂地听着弘氏老宅下人议论嘲讽;甚至在他被他以为的家人关进书房遗忘两三天的时候,是四岁到六岁那两年留下的那些仅有的温暖支撑着他。
可他为所谓的家人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之后,却只换来对方当着所有媒体的面,把他彻底驱逐出了这个家。
他还以为这就是谷底了。
命运大概终究不能放过他,即便他决定离开,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过去也伺机而动,如影随形。
他在黑暗的屋子里醒来的时候并不怕,最多不过一死而已,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但他接受不了对方手里、填充满了整个注射器的东西。这么一管下去,别说死,他连好好做人的机会都没有了,永远只能做一个被神经、欲|望支配的行尸走肉。
在那个东南亚人一脸阴沉靠近的时间里,他突然想起在泰城遇袭那次,弘卓坚实温暖胸膛和臂膀构筑的堡垒。
两次。
无边的黑暗里,这是他唯一够得着的地方。
弘卓拿衣服把还在发抖的人裹住,直接打横抱上了车,车门合上,形成一个密闭温暖的空间。
怀里人的人还在发抖,嘴唇惨白,额头全是汗。
弘卓心疼的无以复加,不断用嘴唇轻吻弘灵玉的额角,手臂收紧,试图分他一些温度。
车行半路,怀里的人突然回过神来一样,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哽咽。
弘卓连忙低头看他,声音很低、很小心:乖宝想哭就哭。放在弘灵玉背后的手也安抚地轻拍。
只这么一个怀抱、一句安抚,足以把他从崩溃的边缘拽回来了。
毛毛细雨般的呜咽就这么逐渐过渡成了电闪雷鸣,弘灵玉怎么也抑制不住胸膛的抽气,眼眶里不断有泪水涌出,放肆的抽噎像是从肺叶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股咳血的气势。
弘卓的眼眶滚烫,却狠狠闭上眼睛,喉头动了动,那股盘亘在舌根、鼻尖的苦涩感无论如何都散不去。
纪稻恭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曾回头,却也红了眼。
抽搐声中,弘卓听见弘灵玉比猫儿呜咽没大多少的声音:注射器他胸口气息被抽噎打断,注射器针头扎到了。
弘卓滚烫的双眼中刹那布满血丝,手上用力握紧,青筋暴起一片,却克制着,轻柔握住弘灵玉从外套中挣扎出来的青紫手腕。
针头扎进皮肤的感觉太过明显,弘灵玉那时动作太大,为了反抗,强行把对方推开,扎入皮肤的针头就这样反挑一下,拉开一片皮肤。
伤口现在仍然很疼,刺痛的感觉仿佛在提醒那一幕的真实存在。
而那一幕,是险些压垮弘灵玉的,名叫绝望的东西。
弘卓看着他手臂侧面露在他眼前的伤口,胸膛里暴虐的情绪反复翻滚,却因为怀里的人而暂时按捺了下去。他握住弘灵玉伤痕累累的手臂,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那处伤口。
然后他凝视着弘灵玉被泪光模糊的双眼,笃定认真地说:我检查过针管,他没来得及推。
弘灵玉被他嘴唇的温度烫的瑟缩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挣扎起来,要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泪珠悠悠崩溃之势:针头、针头!连声音都拔高不少。
那些人没安好心,不一定会给他一个干净的针头,弘卓刚刚还亲了他伤口,如果那个针头上粘着什么病毒
弘卓双臂温柔固定住他,低头在弘灵玉额心落下一个吻:送去分析了。不管如何,我陪你。
弘灵玉是在一片祥和的海浪声中醒来。
阳台外头挂着一串纯白的贝壳做的风铃,迎着风偶尔会被轻轻吹两下,发出很是遥远又陌生的清脆声音,并不讨厌,也不算吵。
他侧脸似乎贴着个什么温暖的东西,从耳朵里传来一声一声的心跳: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