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三天四夜,柯光逢从南昌北上到得彭城已是凌晨。天刚蒙蒙亮,半圆的月还遥遥挂在青浊的夜空中,远方浓墨色的山际线与茫茫的灰褐土地融为一体,寰宇一片混沌。入秋后的苏北凉得很,丝丝缕缕清爽的风灌进领口缓解了夏日的烦闷。他下了停泊在港口的飞舟,穿过漆黑一片的主城区,往西北方向的绥舆里行去。
绥舆里处于平原的边缘,比彭城县地基要高些,一条东西向的河水横亘其间,再往西去还有几座不大不小的山坡,翻过一座土包似的小山丘就有一片白玉碧桃林。白玉碧桃顾名思义,花洁白如玉且泛着水青绿,到了三四月重瓣的繁花满树,煞是好看。那给他指路的小厮还有些纳罕怎么会有人这时节来,既不是花期也不是果期,况且这片碧桃在徐州也不算规模大景致好的,放眼修真界就更是籍籍无名了。
司晨的牲畜还没有打鸣,茅草房零散聚集起来的村落中却已有星星点点暖黄的灯火幽幽亮起。乡下人用不起油灯,只把烧柴火的枝条中捡好的拎来点火把,架在水盆子上。轻手轻脚的妇人凭着年岁累积起的灵敏嗅觉,半摸黑地做着稀饭和糙面饼,帮家里的男人们准备赶县城早市用的农货。
柯光逢在飞舟上便休息得充足,他对去那片桃林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先前他曾就一些细节具体问过元贞,这次出行备了上品的易容丹、蛇妖卵加一枚蛇妖丹。也不知道裴航那厮用什么来识别是不是自己的种,他想,修地宫留下的后代靠内力就能打掉这种事属实有点好笑。不过——即便他不只是个运气好的蠢货,现下准备得也算周全了,放开了手脚随意发挥就好。
他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是讲一个渔夫之子的。具体是几岁也记不清了,但在记忆的长河中确实有那么一个片段,是他躲在佛龛后偷听一个僧人梦呓。那人着一件蓝罗袍,跪坐佛前诵经,口中的经文渐渐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微弱似臆言的低语,背后是从门外射进来的万丈的白晃晃的芒,面容游移莫测。很奇怪,他是以脱离两人之外的视角在观察这个画面——不动声色站在阴影中的小人,木偶般僵硬下垂的四肢,略微前倾的脖子,麻木的脸微侧对着木柜的边角线。佛龛的红漆斑驳不堪,老树皮样龟裂翘起的薄块下露出深褐发黑的木纹,承接着莫名落下的水滴。啪嗒——啪嗒——僧人跪在锦罩褪色抽丝的蒲团上,嘴唇蠕动着发出非人的嗡嗡声,他却毫不意外地听得懂。
上古时候有对以打鱼为生的夫妇。一天,河水上漂来一个盛在竹篮里的婴孩,渔夫把竹筐捞起看婴儿粉面如玉睡得正香,遂心生爱意抱回家抚养。这个孩子成年后,恰逢暴戾好战的国王征兵,他为保护父母应征入伍。国王横行不法,危害众生,见兄长无动于衷,自小受冷遇的王次子阿周那愤而起义。渔夫之子此时正在国王的护卫队中,偶然机会与阿周那结识,畅聊一番后心有所感倒戈叛变。
义军民心所向一路势如破竹,及至即将大获全胜,已升为副手的渔夫之子与阿周那被临死反扑的国王设局困于火海中。金镶玉砌的宫殿内烈火滔滔,肆虐的火舌舔舐着衣角。渔夫之子本以为两人都要亡命,却不想王次子阿周那径直走入火海,任火焰生生将他吞没,瞬息后又安然现身于宫殿外,平静而悲悯地看着他。
渔夫之子不敢相信自己所见,颤抖着发问:
“敢问尊者高姓大名?”
“我本位乃毗湿奴,一旦正法衰微,非法猖獗,我就创造自己。阿修罗热衷杀生,凶恶的罗刹在世间横行,而优秀的天神消灭不了他们,我就诞生在人间,采取人的形体,平息一切。为了保护善人,为了铲除恶人,为了维持正法,我一次次降生。”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任他怎样回想,也记不起后续的事了,柯光逢沿着涓涓而涌的三龙支河向村西行去。
越过浅草裹覆的低矮山丘后,眼前出现了一片斜斜长在缓坡上的桃林。桃林面积并不甚大,一眼望过去约莫十来株,棵棵有丈高,狭长浓绿的叶就着夜里的山风瑟瑟摇曳,在黯淡的月光下织成一张细密抖动着的蛛网。他口服下蛇卵,易容成女子模样,将盛放妖丹的法术罩贴身藏好,向碧桃林靠近。
脚下的土地很松软,柯光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不时还会踩到一些硬物。大抵是果肉腐烂干净的桃核,他想。从左手边开始,他一株一株地看过去,白碧桃花枝的形貌或有参差,却都大同小异,无甚特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