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云哇地一声,转头吐了。
炎炎夏日,热风里的血腥、尸肉的烂臭、呕吐的酸味,弥漫在一处,扑鼻而进肺腑。等狼啃得骨头都不剩,红衣大人踱步而来,道:你们既已成羊,就该把过去做人的一切都忘记!从今往后,你们就只是羊,严格遵守牧羊人的一切指令,若有半点不从,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都给我记住,狼永远在你们身后!
说完,十八壮汉牧羊人,用绳索将各个孩子套牢了,赶回羊舍,涮洗一番,明日好给客人挑选。
发黄的小床榻,潮烂斑驳的墙,长着一块一块霉绿,二十只羊一间屋,燥热难当,蚊蚁肆虐,汗黏黏腻腻浸湿了衣,楚行云挨了一会儿,受不住,猫到门缝后瞧瞧情况,外面有两个牧羊人,牵着两条大犬,一遍遍巡逻,小行云没办法,只好又躺回床上,被衾冷硬,没两下,大只蚊虫又来烦扰,楚行云一晚上被咬了十八个包,越扒越痒,红肿一片。
第二天,他们又被牵出来,牧羊人将他们赶进一处栅栏里,脖子上的绳索绑在栅栏上,等待买主。谢飞鸟收了翅膀,落在一树枯枝上,不夜城他呆过一段时日,卖羊颇有一番讲究,分福羊、神羊、琥珀羊。福羊,殉葬坑里凑个数,价格最低贱;神羊,有地方要活人祭神,又不舍得拿自家孩子,就来这买。至于琥珀羊,工序繁杂,最为贵重,名儿好听,但其实最残忍,将人活活做成尸茧、水银尸,成为墓中陪葬。不管哪一个,都没有活路。
当下只见一位长须老汉,拄着黑木杖,缓缓而来,一对浑浊的眼,一双枯槁的手,在羊堆里挑挑拣拣,牧羊人迎上去,舔笑道:王村长,还照往年,来四只小神羊祭祭水神?
今年是十年大祭,还要五只母羊。
得嘞!
看看这只。王村长拿着木杖,挑起小行云,牧羊人拽了一把绳,小行云脖子上的绳索一紧,踉踉跄跄地被拽出来,王村长左看看,右看看,嫌恶道:你们这里的羊真是越来越磕碜了,挑来挑去就这只还算凑合。说着,拿木杖撩起小行云的裤管,跳起来叫:嗬!你们这些人真是黑心啊,这羊都皮肤病了也敢拿出来糊弄人!你瞧瞧,这满身红疙瘩啊,怎么拿去祭神!
王村长,那不过是蚊子咬的,过两日就消了。红衣大人从不远处走来,我说句实在话,您可别生气,这孩子要是真的肤如凝脂,早上捧春阁里穿金戴银了,哪轮得到我们来管教,一分钱,一分货,王村长,您说是吧?
你!
牧羊人拉了一把,劝:王村长您是我们的常客了,这么多年,我们做事您还不放心?这孩子呢,我们拿去泡泡粉水,保证出来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
这粉水
不收您钱。
不是钱的事儿!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这样造假,渎神呐!
红衣大人上前一步:不然这样,您不是要四只小羊、五只母羊吗?今年又是你们村的十年大祭,干脆买六只母羊吧,四方定,六六顺,讨个吉利,这只小羊他伸手抓过楚行云,就当白送您的,您看如何?
王村长犹豫,牧羊人趁热打铁:您嫌这些小羊的皮不好,这不打紧,四只羊都给您泡泡粉水,不收钱,成不?
成吧。那再去别处看看。
红衣人微笑着领王村长走,牧羊人拽着楚行云走,大步向前,小行云跟不上,一下被绊倒,牧羊人也不管,小行云只能抻着脖子,在炙热的沙地上被活活拖着走,扬起一片尘,麻绳勒住幼嫩的颈子,勒得他哀叫,四周的人,习以为常。
很快,小行云被拖进一间暗屋,扔给俩婆娘,她们将他剥光,摁进一桶粉水里,水污浊浑油,上浮着一层红粉,小行云拼命挣扎,两个婆子抓住他,将他双手绑住,分别吊在两柱子上,拿着涮布,不断将那粉水往他身上擦洗,末了,拿铁条,往他膝弯处一打,楚行云登时跪下去,大桶底有个皮套子,霎时将他膝弯一扣,他便再站不起来了。小行云被绑了双手,跪在桶中,阿婆阿婆地叫个不停,两婆子却好像听不见似的,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聊着笑着,上锁走了。
仿佛他真的成了一只羊,说出的话都是咩咩咩,没人听得懂。
屋子很暗,只有左侧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窗,不至于闷死人。楚行云在那泡了一晚上,开始时还好,后来,大腿根处有些瘙痒,渐渐地,蔓延全身,奇痒无比,像有千百只蚊子,萦绕在他身旁,嗡嗡嗡地不停吸血,肿起满身的包,可他双手被绑,扒不得,抓不到,只能干忍着,小行云难受疯了,他大声喊:救命救命!救命
他一直喊,一直喊,直到嗓子冒烟,也打不破夜的静。
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把他当人看,他不过是一只羊在桶里咩咩咩。
痒,好痒,恨不得把皮抓烂了,挠挠那血肉,小行云受不住地拿头去撞桶,却不太够得着,只偶尔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终于挨到天亮,蒙蒙青灰间,楚行云了无生机地垂着头,忽而,听了一声清脆的啾
他抬眼一看,巴掌大的窗旁,停了一只小鸟,黄澄澄,圆滚滚,黑溜的眼看着他,丹红的喙一张,啾啾叫了两声。
哎,小黄鸟楚行云勉强笑起来,你飞来这里作什么呢?
飞来看你。
谢黄鸟收着小翅膀,毛乎乎的一团,歪头看着小云。小云被吊着,也歪头看着小鸟,信口说道:我好难受,小鸟,你可不可以给我唱一支歌?
谢黄鸟在窗边跳跳跳,跳到离楚行云最近的位置,叽叽啾啾叫了一连串。
其实谢流水一直就在那窗上,可是不知为何,只有到早上,楚行云才能看得见他,之后的两天,不断有人进来换水、换桶,给他喂流食,楚行云身上泛起一片片粉色,又从粉里冒出一粒粒红疹,到第三天时,楚行云已经大面积过敏,皮肤整片儿地起麻子,痒到发疼,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两婆子进来,继续往他过敏红肿的溃烂地儿,不断地擦洗粉水。
到了第四天,楚行云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像一只被吊起的癞蛤蟆,全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瘤子,他看着自己,难受地闭上眼,对窗外道:小黄鸟,我是不是很可怕啊。
回应他的是一连串清脆的啾啾声,不知何故,小黄鸟这一支歌很长、很长,唱了很久、很久。
到了第四天,婆子又来擦洗,拿着铁丝刷涮他,楚行云身上的瘤子呲啦地往下掉,掉的满桶粉水都是一块块皮屑,俩婆子看了,终于对他说了一句人话:
呔,恶心!
她俩收拾好,又走了,谢流水飞在上空跟着,只听一个道:明个儿就能收工了吧?
差不多。就那村长老头儿钱少屁事多,这粉水泡完,不出半个月,那孩子全身皮肉都要烂了,图啥子嘛!
拉去当祭品的,哪活得过半个月哝!
等到第五天,瘤子掉光了,一身的皮肉,吹弹可破,莹白得有些不正常了。此时天刚亮,楚行云吊在那,瞧着小鸟,说:
就要分别了,他们马上就会来抓走我。
这些天,谢谢你每天都给我唱歌。
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从此,你对我就是独一无二的,和世上所有的鸟都不一样了。
嗯叫什么好呢
谢流水看着小云,这孩子真的很热衷于给各个玩意儿取名,此时见他苦思冥想,估计是想弄个有水平的名儿,奈何肚中半点墨水也无,憋了好半天,道:
叫你肥啾君吧。
谢流水硬着头皮,啾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