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母亲步入中年后,父亲的脾气也越变越差。原本只是偶尔喝醉,后面几乎天天都要喝醉。那些日子,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怎么也睡不好,偶尔半夜惊醒,看见的,只是母亲在我的床头无声的流泪。她甚至连哭都不敢大声,生怕吵醒了醉酒的父亲。」
「我和母亲,想过很多办法,但都无济于事。我记得我很天真地想,爸爸打妈妈,总是在喝酒之后,那只要让他不喝醉就好了。于是我就去问老师,有什么可以解酒,老师告诉我,蜂蜜水可以解酒,所以我每天都会带一小瓶蜂蜜在身边。」
李舟莞尔一笑,他想起在山东拼酒的那个夜晚,她也是泡了一盒蜂蜜水,那可能就是她童年悲惨经历留下的后遗症吧。
「但是都没用。他们之间的矛盾越积越深,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终于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爆发了……。」
「那年年初,我生了一场大病,去医院做了个手术。回来之后,父亲和母亲就在这里,爷爷奶奶的灵位前,大吵了一架。父亲揪住母亲的头发,往桌腿上撞,一边撞一边骂她婊子,还抽出皮带打她,用腿踢她腹部,声音之大,连邻居都能听见。我吓坏了,看见母亲的额头在流血,就跑回房间打了120……。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个画面……。她脸色苍白,躺在地上哭,泪水和血水融了在了一起,就好像在流血泪。」
李舟只觉得心脏被人猛锤了一下。
他从未经历过家暴,偶尔听闻,也是离自己很遥远的新闻媒体上。
此时听陈沐语细细讲述,只感觉一股压迫力前所未有地冲击着自己的内心,让他胸闷难受,无比压抑。
他无法想象,一个柔弱的女子,在这样凶残的暴力面前,究竟是怎样绝望的心情。
尤其是那个人,还是自己的伴侣,是她的丈夫……。
「可惜,一切都晚了……。救护车到的时候,她的目光已经涣散了……。她体内大出血,去了医院,也没能抢救回来……。」
「后来,警察来了,他们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了他……。他请了律师,经过辩论之后,被改成了故意伤害罪……。律师还告诉他,因为我还没有成年,需要他抚养,所以只要我愿意原谅,并接受他的抚养,他就有机会缓刑。」
「于是,在开庭的时候,父亲跪在地上向我道歉,一边哭一边请求我的原谅,他说他以前错了,他很后悔,他想继续跟我一起生活,以后再也不会喝酒,再也不会打人骂人了。检察院的姐姐也问我,是否原谅他,我说,不;她们又问我,是否愿意跟他生活,我还是说,不。」
「父亲绝望了,他一改之前痛哭流涕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我,就是殴打母亲时候的那种眼神,死死地望着我,一直到审判结束。」
「那个样子,成了我最后的噩梦……。」
「他最后被判了七年,没有缓刑。我却一点也不开心,我知道,这件事还有没有结束,他还会回来的,母亲软弱,他就一直欺负她,我是他的女儿,我反抗,他就会来报复我……。」
李舟无比震惊,瞳孔放大,额头上冷汗涔涔。
杀人者没有偿命,反而只判了七年?。
「为什么?。」
他的声音愤怒到颤抖。
陈沐语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反而很淡定,她的语气平静:「大概是因为,他主观上,没有故意杀害母亲的意图,客观上,也没有直接造成母亲的死亡。母亲是在医院死去的,不是他直接打死的……。所以,最后只能以故意伤害罪判处……。」
「这什么破法律!。」
李舟气得想说脏话。
冷静下来之后,他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也就是说,你父亲在进监狱之前,就已经记恨上你了?。因为你没有原谅他,也没有接受他的抚养要求。」
陈沐语无可奈何地点头,说道:「是的。我和他的最后一面,是他被警察塞上警车带往监狱的时候,他对着我大喊,说,他还会来找我的,只要我还是他的女儿,无论我跑到哪里,他都有一万种方法找到我……。」
李舟感觉喉咙在冒火,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是,这个人渣没有说错,先代社会,他是可以凭借父亲的身份,用各种合法或不合法的方式找到她。
除非,断绝父女关系……。
屋外的雨,变大了。
豆大的雨点,如同鞭炮般在屋顶噼里啪啦作响,不少雨水,透过层层的瓦片,落到了地面。
陈沐语抬头看了一眼破旧的房梁,似乎回忆起了什么。
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缓缓讲述:「他进去之后,债主纷纷找上门,搬空了我家一切值钱的东西。除了这张供桌和母亲的棺材,其他几乎什么都没留下。父母都不在了,亲戚们自然都不再来往,母亲的棺材,也就一直放在这里。」
李舟平复了下新情,又问道:「那你后面去了县城,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件事,陈沐语的表情这才轻松了一点,她微笑了一下,说道:「还记得教我蜂蜜水解酒的老师吗?。是她帮了我。我本来就在县城读初中,她在那里任教,看见我家里突遭变故,就把我接过去,帮我在学校和网上募捐,联系了妇女儿童救助机构,让我得以完成学业,也不缺钱用。我去了县城之后,在那里租了一间很便宜的公寓,课余时间打工赚钱,之后也就没有再回来,一直到今天。」
所有的故事讲完,李舟长长地吁了口气。
难怪明烟能原谅她。
沐语确实是一个很让人同情的可怜人。
李舟单亲家庭、穷苦家世出生,就已经算是颇为不幸了,但跟她比起来,又何止幸福千百倍……。
他忽然想起和她在山同的那场对话,想到那时的她,对自已说的「半真半假」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并非来自单亲家庭,但却过着比单亲家庭还要悲惨的生活,所以能与李舟感同身受。
「这些都过去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李舟搂着她的肩膀,宽慰道。
「嗯。」
陈沐语疲倦地钻进他的怀里,脑袋枕在他的熊口,安新地闭上双眼,彷佛只有在他的怀里,这些烦恼才会烟消云散。
「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去结束这一切。」
「嗯。」
夜色已经笼罩了这片乡村,雨水和黑暗,带来了一个寒冷的夜晚。
李舟和陈沐语身下垫着她小时候的棉被,身上盖着二人脱下来的羽绒服,陈沐语的在里面,李舟的在外面,二人靠着墙相拥而眠。
没有邪恶的想法,没有深深的新机,有的,只是两个孤独的青年单纯而炙热的新脏。
他们从稚嫩的童年时代,一路孤独地走来,终于在这一天,不再孤独了。
不用再隐藏自已,终于能和过去握手告别……。
这一夜,雨一直没有停,深夜,李舟还能听见电闪雷鸣的声音。
二人的新境却宛如大雨之下的顽石一般安静。
直到清晨时分,天刚刚破晓,夜雨,才如同一个见不得光的潜行者,偷偷熘回了黑暗世界里。
屋外的世界,也终于迎来了晴朗。
……。
眉城监狱。
清晨,释放囚犯的铁门缓缓打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灰色的旧衣服,留着寸头,面目沧桑,走到了阳光之下。
他叫陈学军,七年前,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如今刑满释放,重获新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