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这样单纯的环境中, 即使是雪这样不善言辞的人也能够与他人和平的相处。
在排除了这个担忧之后, 又会有新的忧虑诞生。
可以说,织田作之助在雪身上费的心比其他五个孩子加起来还多。
或许是因为失去记忆的原因,雪比起同龄孩子更加执拗,也更加固执, 他拥有几乎过目不忘的能力, 能够将见过的每一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与他人做下的每一个约定都牢牢印刻在脑海之中,如同高茂的树木将每一年的雨水与阳光印刻在自己身上, 形成了那一圈一圈带给人无限遐想的年轮。
织田作之助在知道雪的这种天赋时, 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超乎常人的记忆力, 意味着雪在学习落后了他人十多年的新知识时举重若轻,意味着雪甚至不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就能够取得旁人羡煞的成就,然而得到的同时也意味失去。
人是靠遗忘活下来的。
遗忘苦痛, 才能再度燃起希望;遗忘悲伤, 才能再度追寻欢喜;遗忘恐惧, 才能再度鼓起勇气。
但是雪不一样。
他被剥夺了遗忘的能力。
他忘不了第一次被尖锐的针头刺入血管的疼痛,忘不了第一次被织田作之助抱在怀中感受过的温暖,同样也忘不了两年前织田作之助曾对他提出的期望
成为科学家。
在如饥似渴地阅读了更多书籍之后,雪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笼统的词。
科学家。
物理学家,化学学家,生物学家,数学家,统计学家哪一个不是科学家?
如果分的再细一点,或许可以分出几百类,每一种都能够称得上是科学家的职业。
如果换成是其他人,或许就能够意识到织田作之助不过是随口一说,只要完成其中的一种,便可以算是完成约定了。
但是雪不一样,他有一种不知变通、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天性。
既然跟织田作约定好了,那就一定要原原本本地完成。
这样想着的雪,在这两年中没有因为自己过目不忘的天赋比别人更加轻松,反倒在摸索透了自己[异能力]的使用方法之后,仗着能力的便利,拼命压榨着自己睡眠的时间,几乎看完了这个偏远的小乡镇上能够得到的所有书籍。
并不是单单囫囵吞枣似的看书就能够学习到新的东西,这是一个谁都懂的简单明了的常识。
然而,所有的常识在雪这里都仿佛遇上了不可逾越的墙壁一般,一点都行不通。
只要眼睛捕捉到就能够记住,只要记住就能够理解,只要理解了就能够应用。
在雪这里,并不存在学不会的知识,存在的只有无用的书籍。
他一直一直记着两年前与织田作之助的约定,努力学习,成为科学家。
但是,织田作却好像背叛了那个约定。
是一个黄昏的下午,却不像两年前的那一天般晴朗而美丽,天空染上的不是充满希望的温暖橙色,而是让人压抑的晦暗灰色。
天空的阴云缓缓聚拢着,层层叠叠、叠叠层层地形成那副亲密而不可分割的假象。
滴答
滴答
滴答
然而只要有一滴雨珠不堪重负从那云朵之中脱离,这个家庭便会撕破那虚伪的假象,散裂成再也无法聚拢的模样。
雪伫立在雨中,静静远远地看着站在那燃烧着阴冷之火的车前神色莫名的织田作之助。
那不是他记忆中总是保持着温暖神色的织田作。
发生了什么?
他想要故作疑惑地这样问,然而一个又一个从他的身边匆匆走过,满面好奇的过路人早已告诉了他答案。
真可怜啊,听说五个孩子都死了。
不止呢,连给他们提供住处的好心老板都死了
一定是跟黑手党扯上了关系那群社会的恶瘤!
我以前还到这家店里吃过饭,这也太恐怖了吧,不会牵涉到我吧
雪僵硬地移动着身体,一步一步地迈近那无底的黑暗幽深的渊谷。
然而在那悬崖摇摇欲坠的边缘,还未到达那栋在他的记忆中占据着三分之一分量的木质房屋,他便被一个人拦下了。
雪,他温柔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嗓音有些沙哑,别去看。
那声音是如此古怪,平静之下涌动着理智溃散的暗流,麻木之下埋藏着狂乱崩溃的种子。
雪听不见,他只是直直地撞到了织田作之助同样冰冷的怀抱之中,从那再也无法严丝密拢地紧紧拥抱住他们的拥抱狭缝之中,看见了
被警官一具一具搬出的,烧得焦黑的尸体。
雪的记忆力很好。
他记得每一个孩子的骨架形状,身高体重。
他如血般鲜红的眸子尽力地睁大,看着警官抬出一具具焦黑的尸体,认真地辨认着。
这是幸介,作为家里剩下的五个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年龄的优势加上经常的运动,幸介的身体发育良好,身高远超平均水准,是那几具被瞬间的爆炸完全销毁了形貌的焦尸中最好辨认的一个。
这是克巳,因为喜欢打棒球的缘故,右手的指关节比同龄孩子粗大不少,额头上有一道伤痕,是玩闹时因为磕碰的力道太重,连骨头上都留下了痕迹。
这是优,他总是弓着背拿着织田作之助送给他的游戏机打游戏,如果幸介和克巳不拉着他去玩耍,他甚至可以一坐一整天,一直到将游戏打通关为止,他的脊椎因为这个坏习惯变得有些变形,小小年纪就显出驼背的征兆。
这是真嗣,比幸介、克巳、优都要文静,身材瘦小的真嗣。真嗣总是缩在角落里,安静得看书,不像其他三个男孩子一般活泼爱动,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们玩耍,时不时为最厉害的孩子献上欢呼与掌声。
这是咲乐,女孩子的骨架总是要比男孩子瘦小一点,她的年纪也小,雪甚至可以记起她还在牙牙学语时的模样,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不论是织田作之助还是幸介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宠溺着这个孩子,相对于其他四个男孩的磕磕绊绊摸爬滚打,咲乐对痛觉的认识还停留在生病打针那一刹那的尖锐恐惧。
他将视线久久停留在那具格外娇小的尸体上,似乎是因为距离爆炸物最近的原因,咲乐的尸体缩水成小小的一团,只有婴儿大小,一如他两年前初见咲乐时的形体。
呐,会痛吗?很痛吧。
天色好阴沉,雨好像下大了,淅淅沥沥的,在他的脸上肆意流淌着。
那只自拥抱中窥探着的红眸倏忽染上了恶的色彩。
耳边有絮语响起,在那一片混沌的大脑中肆意地穿刺着。
[怨恨恐惧贪婪憎恶自私愤怒嫉妒恶恶恶恶恶恶死吧恶恶恶死吧死吧死吧死吧]
剧痛如同爆炸一般将他的整个大脑炸裂,雪瞳孔骤然缩紧,他张大了嘴,想要将那无法忍受的痛苦发泄出来,却发现喉咙处的肌肉因为过于紧绷的情绪紧张着,挤压着声带,让他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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