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江府里头夫人演的是慈母,江闳不可避免要当严父,且他着实觉得这二儿子与自己心中所想相去甚远,平日里是多有斥责。
然薛家的小儿子看似个轻佻的,实则性格软的很。往日说的狠了,多不过是委屈两日便过了,唯怜音之死让他挂了好久的赌气脸,见着江闳一声爹喊的不情不愿。
这头跟薛凌相处本不融洽,江闳唯恐薛璃再闹个离心,赶紧三五句将矛头转向薛凌。当初婚是你姐要成,事后亲是你姐要人替,现在人也是你姐要杀,算江府欠薛家的好吧,一并儿给你办妥了,还能怎么着?
后两桩薛璃不知,但这婚确实是他亲耳听到薛凌说要成。怜音未死之时就想找着薛凌说道说道,只那时薛凌忙的脚不沾地,哪有功夫管他。现知道薛凌在府上,自然急着冲了进来。
此事私密,他不敢让外人知,连小厮怀周都借故遣离了身边。方才没当着众人面问出口,也是此故。可薛凌真特意捡了无人处,他又下意识觉得是薛凌心虚。
即便是薛凌心虚,他也好不到哪儿去,明明这几日是想了好多质问的话,一对上真人,薛璃突而又觉不太能问出口,他一如小时候,对薛凌多有畏惧。畏惧她来,又畏惧她不来。
现又多了别的畏惧,畏惧她提起当晚薛宅之事。就好像若非当晚霍准提起,这十几年来的恩怨是非都可以一笔勾销,再不会翻出来。
薛凌不以为意道:“我不在京中,自然要找个人替嫁。死了便死了,死了这么久,你还惦记着她做什么。”
她如此漫不经心,薛璃因畏惧而退下去的道德正义愧疚心软瞬间回到身上,直走到跟前盯着薛凌涨红了脸道:“家姐,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你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婚也求了,嫁也嫁了,你为什么非要把人逼死才罢休。”
薛凌丢了茶碗想推开,手还没伸出去,面前就是当年薛璃在床上吐血。稍稍迟疑,手又放了回去,搁在桌上半天才道:“我当初为什么不关紧,你既来责问于我,倒好像这婚不是你亲自求的,路是一道儿走出来的,今朝要我一人担着,还真是从生下来就没变过呵,薛弋寒泉下有知,见你十几年如一日,不得开心活过来。”
“你……你怎么能直呼父亲名讳?当初你强逼娘去齐府提亲,你明知她与齐府不睦。我若不在朝堂提亲,就要娘上齐府受辱。你何故非要与江府过不去,爹他……”
“你先停”,薛凌摆了摆手,忍俊不禁般嗤笑了声才道:“你的爹多,娘也多,先说清楚点,喊的是哪个爹。”
“你……”,薛璃刚要接话,薛凌打断道:“罢了”,她看薛璃,生分轻蔑之情尽在脸上,冷道:"你喊的谁,我也不是很在意。江闳也好,薛弋寒也罢,对我而言差别不大。我来江府,也不是为你。
至于与江府过不去,怕是你一厢情愿,此刻把江闳叫过来,没准他就差喊我一声亲闺女求着我留下。不过……
我不像你,喜欢认爹,终归这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你当你的儿子,我当我的爷,咱们各不相干,各不为难,权当报答我当年给你作饵,好吧,话就说到这,江二少爷还不回?刚死了新妇,与别的姑娘过多纠缠怕是有所不妥罢。"
薛凌又端起茶水,摆了摆手示意赶紧滚蛋,薛璃第一次动了粗,抓着薛凌手腕拿向一边道:"当初之事是我不知缘由,你本可现身与我商量,断不是今日结果。家姐,怜音死在我怀里,你知不知道,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死在我怀里。你今日坐在这,听到人死了都无动于衷吗?
若是当初你来寻我,与我说清经过,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的,你想要江府也好,想要我现在的身份也好,想要我过去的身份也好,想当回你的将军也好,我什么都能还给你,为什么你要闹到所有人都不可挽回,为什么要这样?"
袖子里短剑被压的硌在经脉之上,纵是名贵,再不如平意那般细下,收起来总是不太顺畅。薛凌想挣脱,恐伤了这蠢货,任由薛璃捏了半晌。许是注意到自己行为不妥,他悻悻收手退了几步,仍带着怒气看向薛凌。
薛凌缩回手腕,扯了扯袖沿,顺势整理一下里头剑锋,并未被薛璃说的这些勾起丝毫愧疚。她本也无需愧疚,江府弄死的人,她犯不上愧疚。
只是,当初还以为薛璃才朝堂求婚,是想让自己顺利些。今日才知,是为了维护江夫人。衣不如新,人也未必多念故。
想想双方扯平,她当初是听得齐府的小姐被退婚,有维护齐府之意,何况薛璃在江府呆了三年有多,护着也只能说不负恩情。
可是……薛凌笑笑道:"当年你与薛弋寒瞒天过海,骗我离京当饵救你这条烂命的时候……
你们怎么不与我商量?"------------
第558章袍笏
薛璃哽住不知如何答话,薛凌跟小时候逗他一般笑着又问:“江玉枫跟霍云昇追杀我至明县,我死了还想砍我一条腿去骗人,怎么也不跟我商量。”
“你们事事不与我商量,而今找上门来问我如何不商量,自个儿不觉得荒唐吗。”
她语调温柔,茶碗却在地上碎的凶狠,薛璃吓的身子一震,门外丫鬟高声问:“小姐何事”。薛凌看着薛璃目光不改,微侧了脸对着外头道:“无妨”,言罢露了左腕道:“死个人而已,你知道当年一路,死了多少人。”
她起身往外走了两步,薛璃还停留在原地。薛凌背对着道:“从今往后,江二少爷放尊重些,我在你府上,于公是客,于私,是江闳的恩主。像你这般闯进来,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些事,还是一般的愤恨,只语气已然不似往日尖酸。薛凌回到厅里,桌上佳肴还未撤,含焉手足无措坐在那,见她回来,低声道:“薛姑娘……”。薛凌立即打断道:“吃你的饭”。装的再好,终还是有些不耐烦。
晚间丫鬟拿了数套新衣,薛凌梳洗后交代含焉早歇,自己摸到了江玉枫书房处。原想着人若不在,就罢了,闻说江玉枫早婚有子,万一正鸳鸯帐里翻红浪,不好闯进去。
孰料江玉枫仍是那副样子坐在桌前,好似手头翻着的书都没换过。听声知是薛凌在房梁,头也不抬道:“交代了底下人,光明正大过来便是了,何须另辟蹊跷。”
薛凌跃下房梁,行的近了些道:“府上有人以前见过我,万一遇到了多生事端,以前是思虑不周,没来由惹诸多麻烦。”
那会她对着薛璃理直气壮的,现竟罕见认了个错,江玉枫也觉诧异,抬头瞧了她两眼,老友般调侃道:“今儿乖觉了,说来我也好奇,当初你于江府来去自如,何须非得闹这一出,就为出口恶气?还是借着此事让江府与皇帝彻底生恶,从事后表现来看,似乎不见得一开始就如此深谋远虑。”
弓匕飞快的端了茶过来,大户人家书房旁一直养着炉子,沸水随时备着。适才薛凌进来江玉枫轻摇了手,弓匕便去外屋取了水,这才说了三两句话,点心茶水一应都齐了。
前事不可追,薛凌说的思虑不周,断不是真正为着麻烦。所谓麻烦,唯一的衡量标准仅仅是值不值。若是值,翻山越岭亦算不得麻烦,若是不值,摇头晃脑都算麻烦。
她觉得麻烦,自然是因为齐家不值,或者所有了这桩婚,也并没给齐家几个女儿带来什么天赐良缘。如今人走茶凉,短短数月情分散尽,自然更是不值。
薛凌随口应道:“是啊,就想出口恶气,年少不知事”。这话说的好像她年初不过十三四,而今就七老八十了一般。
许是薛凌实在反常,江玉枫放下手中书卷,多瞅了薛凌两眼,道:“急着来找我何事,你车马劳顿,家中长辈新丧,父亲交代让你歇几天。”
老李头之死,并未知会过江府,江玉枫这算不打自招,在薛凌回来后仍一直盯着存善堂。然薛凌也未追究,随手拿了卷书在手里,一边翻着一边道:“也无旁事,我来为着两桩,第一是明儿想去上朝瞧瞧,第二是问问你给我的那块牌子可有什么显眼处,能让人瞧出出自谁手。”
“怎么,路上弄丢了么?”
薛凌没抬头,答“是”的同时翻了页书,又补充道:“杀了霍云旸走的急,手头东西一概丢了,难保不落到沈元州手里。早些知会你,有什么问题也好提前做个商量。”
江玉枫宽慰道:“无妨,那是以前我在禁宫用的东西,只要不是皇帝否认,便是咬死是真的,量来旁人也不敢质疑。掉了便掉了,以后也用不上。”
薛凌稍松了口气,牌子在申屠易那,申屠易如今……不论是死是活都在沈元州手里,万一出了差池,拔出萝卜带出泥,江府就得牵连进去。目前来说,江府还不能出问题。
“明儿要去上朝么,怎不与玉璃商量,我听说他晚间去过你那”,江玉枫看着薛凌又问。
“我惯来不知江府有他说话的份,朝中什么情况,怕也是你父子二人知道的多些,话传几遍早就变了原意,何必舍近求远”,薛凌迎着江玉枫目光大大方方合了书,继续道:“他早些年体弱,一直被我……爹养在房里,干不得什么事,与其拉进来添乱,不如安生做他的春秋梦。”
姐弟情深,她说的好似肺腑之言,江玉枫也笑的真心实意:“原府上的下人都换了一波,与娘亲也交代过,说是爹的旧交来投亲,得当个表姑娘供着。日后你住的舒心些,犯不着成日走房梁。倒是承蒙薛少爷不弃,挑了我江府这座小庙容身。”
薛凌拿着茶碗在空中略停,权当承了盛赞,江玉枫又道:“非得明日去么,你与玉璃身形总是有些细微差别,这事还是容我请示过爹再做安排。若是有什么事急着处理,不妨说出来一起参详一二。”
纵是打定主意凡事要与人多通气,但申屠易之事仍不欲人知,薛凌道:“沈元州还在朝堂上吧,我想去瞧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