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兄是说,那两个强贼制住你后便自行离去?」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
桂勇在颈间比划着。
「言语中可透出什么线索?」
桂勇拧眉思索,「除了什么」
差不多了「、」
不像装的「等不着四六的屁话,没旁的了。」
「可有财物失窃?」
桂勇摇头,「这却没有。」
「那可有人证在场?」
桂勇恼道:「深更半夜的,听到有人当街争斗,两边百姓关门闭户还来不及,哪来的鸟人证!」
杜星野咧咧嘴,「桂兄啊,夜半三更,强人蒙面,一不求财,二不害命,三言两语,踪迹全无,你说这案子教我何处拿人?说出去又有谁信啊!」
桂勇跳脚怒道:「你当桂某胡言乱语,欺瞒你不成?!」
杜星野心里还真是这般想的,午门较技的结果他也得到了消息,只当是桂勇输给几个小辈面子上下不来,生造出两个莫须有的高手来给自己开脱,不过人活一张脸,杜星野纵然自忖猜出桂勇心意,也不好明言,哂笑道:「桂兄息怒,兄弟没这意思,听闻你今日得中武科二甲传胪,乃是一件大喜之事,小弟作东,为你摆酒庆贺……」
「庆贺他奶奶个腿儿,不把那两个狗杂种抓出来碎尸万段,我桂勇誓不为人!」
不提比武的事还好,一提起来桂勇顿时火冒三丈,再也劝说不住,大叫大嚷。
「嚎丧呢?不晓得爷昨夜里没睡好嘛,连打个盹儿都不让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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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押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人怒气冲冲闯了进来。
白日里在衙门睡觉躲懒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肆无忌惮,杜星野非但不敢多话,还急忙离座垂手肃立,连方才还大吼大叫恨不得要掀了房顶的桂勇也偃旗息鼓,老实巴交的向来人行礼赔罪。
「卑职适才无礼莽撞,惊扰大人,还望大人开恩恕罪。」
「桂勇?」
来人微诧,「你来此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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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昨夜里被两个人围攻,对方不求伤人,只是将你累得筋疲力尽,便全身而退?」
丁寿靠在椅子上,歪着脑袋眄视桂勇。
桂勇此时再不敢张狂叫嚣,老实道:「是。」
丁寿微微颔首,这事有点儿意思了,如果真和自己料想一样,那昨夜客栈中那怪人行径也解释得通了……见丁寿若有所思,桂勇生怕他不信,急忙道:「大人,这事听来荒谬,但末将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点欺哄之处啊!」
「知道了,老杜,将这案子记下,这事归我锦衣卫管了。」
丁寿吩咐道。
杜星野躬身领命,桂勇万分欣喜道谢。
丁寿起身,拍着桂勇肩头道:「尚义啊,你也是在边地历练过的,眼光放长远些,区区一个武状元丢了有什么打紧,你属四卫营禁军,想要在御前露脸,何愁没有旁的机会!」
桂勇面带惭色,「大人教训的是,末将理会……」
丁寿又道:「苗公公远在宣府,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你有何难处,可直接来寻我,凭我与苗公公之间的交情,断不会袖手旁观就是。」
桂勇立时喜出望外,靠山苗逵一脑袋扎在宣府,没分毫想回内廷中枢的意思,其他御马监大珰们知晓他是苗逵的人,用起来多有顾忌,偏着他坑车霆实在太狠,连着外朝兵部也忌惮提拔,两三年下来还在指挥使位置上打转,并非无因,如今丁寿话中明显有栽培之意,他岂肯错失良机,当即躬身拜倒。
「缇帅大恩,标下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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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帅,此案毫无头绪,这般接了下来,岂不是又多了一桩悬案?」
方才不敢多言,待送走了桂勇,杜星野立时换上一脸愁容,好歹也吃了几年公家饭,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种立了又没法结的死案子,简直是职业生涯的污点,影响日后升迁考绩,还不如一早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当从没发生过,最是稳妥。
丁寿叉着手,冷笑道:「凡事总有脉络可寻,一件事出现一次是意外,两次算凑巧,可要是三个人一起都赶上了……老杜,你说是不是有点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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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府中,几位堂官在共同议事。
「戊辰科武进士自安国以下共六十人,请教内相,是否仍依《武举条格》所拟之例升级用之?」
小皇帝拍脑袋加了一出殿试来,刘宇有些拿不定主意如何升授,只好求教刘瑾。
「规矩既已定了,便照着做吧,不过也不必发往京营了,直接令他们分往九边听命,有警调用,待等他们1悉地理边务,立有军功后再拔擢任用不迟。」
刘瑾拄着额头,淡淡说道。
丁寿眉头一跳,真是塞翁得马,焉知非祸,九边之地风刀霜剑,兵凶战危,彼处为将非但要受爬冰卧雪之苦,更要担战死沙场之险,早知如此,这群人打生打死还争个毬啊!刘宇同样愕然,如此一来兵部不是从卖好变成拉仇恨了么,得不偿失啊,「内相,这似乎与条格原定有些出入……」
刘瑾眼眸一抬,两道精光射出,「是有出入,本兵对此可有异议?」
「没有没有,下官谨照公公吩咐行事。」
刘宇急忙低头应承,不敢再有二话。
见刘宇胆战心惊的狼狈模样,吏部尚书许进微微一笑,朗声道:「启禀内相,刑部云南司吏董逊之告本司郎中周涤、员外郎虞岳、主事严承范、章文韬等盗易赃物一案查有实据,周涤等人也都供认不讳,东厂具结上报,但请内相示下该如何处置。」
刘瑾冷哼一声,「一群监守自盗的蠹虫硕鼠,留在朝堂何用,追回赃物后,俱都开革除名,永不叙用!」
许进点头应承,这等搂钱被自己属下给点了的蠢货没人可怜,况且老太监还网开一面,好歹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许进只当此事已了,刘瑾又攒眉问道:「那个告发了上司的云南司小吏叫董什么来着?」
「董逊之啊,公公,您老真是贵人多忘事。」
丁寿接口笑道。
「单你这小鬼头儿记性好!」
刘瑾笑骂了一声,旋即正色道:「他如何处置?」
许进略一踌躇,便道:「此人虽是胥吏,难得循法守正,未肯同流合乌,吏部之意是褒赏他些银两彩缎……」
小心观察着刘瑾神色,许进笑道:「自然,最终还要内相定夺。」
「升他为本部司务。」
刘瑾道。
许进脸色大变,司务秩虽不过从九品,却是实打实的流内官,照常该是由举人之中选官,且也要考校突出者才得以班序,倘若区区小吏都得以授官,与两榜出身者一同跻身庙堂,变乱章法有失斯文体统暂且不说,这当官的谁还没有点把柄在手下胥吏书办手中,万一引起天下小吏纷纷效彷,举报上官以作进身之阶,那还不天下大乱!心底纵然千般不愿,许进却也不敢明面上回绝刘瑾,只是推脱道:「据下官所知,刑部司务并无见缺,不如改为厚赏……」
刘瑾冷冷道:「刑部没有,其他五部的司务厅也无空缺么?」
「这个……」
许进为难道:「下官需要详查方知。」
「纵然司务之官无缺,遍查京内各级衙门,但凡对品有缺者,立即补用,许大人,不用咱家教你如何做事吧?」
听出刘瑾话中隐含的不满之意,许进额头渗汗,连声道:「下官省得,内相放心。」
许进战战兢兢,刘宇见此情景若有所思,刘瑾掩唇打了个哈欠,面无表情地说道:「乏了。」
「内相安歇,下官告退。」
众位大佬纷纷起身施礼,鱼贯而出。
刘瑾似乎果真惫倦,微阖双目,靠在榻上假寐,丁寿未随众人退出,而是斟了杯茶,轻轻放在刘瑾手边。
「哥儿,你可看出咱家用意?」
刘瑾并未睁眼,却清楚知晓丁寿的一举一动。
「公公此乃千金市骨之意,有董逊之这珠玉在前,天下小吏必欲人人自効,那些大头巾们头悬利剑,为官行事当有更多顾忌,有助澄清吏治。」
刘瑾缓缓睁开双目,欣慰道:「你能看到这一层,也不枉咱家一番苦心。」
丁寿扶着刘瑾坐起,笑道;「公公莫非别有深意?」
刘瑾望着丁寿,悠悠笑道:「你也算是带了几天兵,对军中书吏作何感想?」
丁寿苦笑,「奸吏遍地,无贿不行,几乎个个都是搂钱的耙子,杀都杀不绝的。」
刘瑾也笑道:「人性使然,原也怨不得他们,朝廷官员终有定数,天下吏胥却多如牛毛,明知其害又不得不用,可如何去用,又是一门学问所在。」
「请教公公。」
「四海悠悠,皆慕名者。士大夫仰赖清名,纵使为恶,亦要有所遮掩,小吏穷其一生,埋首案牍,却无寸进之机,只得转而求利,咱家只不过想给那些求名之人,一个机会而已……」
丁寿恍然,「公公是要给天下渴望前程的吏胥眼前拴上一根看得见又摸不着的胡萝卜,鞭策其行?」
「错,咱家用人,不依常法,若有人同那董逊之一般,这根萝卜咱家并不介意喂到他们口中去。」
「公公高见,小子明白,只是那六十名举子又何故发往九边效力?如此一来,今后朝廷再开武科,各地武举岂不望之却步?」
「倘若连赴边杀敌的胆量都没有,那些人也不必来京应考了!」
刘瑾不禁冷笑,「开科武举本为拣选将才,为将者,首重将略,弓马骑射,虽为武人之余事,却非为将之要事,午门前这场比试,选出之人纵然武艺绝伦,充其量也只是沙场猛士,绝非方面将才。」
丁寿脸上有些发烧,不服气道:「殿试比武只是锦上添花,那些人不都已然经过会试的策论考校了,兵书战策尽都滚瓜烂1,况且临阵争杀,多些武艺傍身总无坏处…
…」
刘瑾庞眉微扬,讥诮道:「一军将主倘到了与敌短兵相接之时,那他也离复军丧师的地步不远了!」
丁寿嘴唇动了动,觉得好像无话可说,干脆闭严了嘴巴。
「为将之人,运筹帷幄,临敌应变,胜负所决常在毫芒之间,兵书韬略了然于熊,不过纸上谈兵,临阵如何尚未可知,将这六十人发往边地历练,使之1悉边情地理,娴1戎务军机,经过几年战事磨砺,若能从中出几个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材,也不枉朝廷此次开科选士之本意。」
丁寿思忖一番,躬身道:「公公谋划深远,思虑周全,小子受教了,只是斗胆还想向您老讨要个人情。」
刘瑾侧首微笑道:「你哥儿几时这般客气了,有事直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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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又蒙杨兄款待,兄弟我承情啦!」
朱瀛举杯大笑,醉意醺然。
「朱兄客气,你我兄弟一见如故,几杯薄酒何必在意。」
杨廷仪笑吟吟地提壶斟酒,为朱瀛再度满上。
朱瀛满面红光,也不知是醉意还是激动,保国公家人的名头虽然响亮,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介仆从,杨廷仪可是两榜进士出身,正儿八经的读书种子,更别说人家哥哥还是当朝阁老,后台背景一样不虚,却肯和他兄弟相称,饮宴不断,朱瀛当真是觉得脸上有光。
「杨兄以诚待我,今后但有用得到处,朱某我绝无二话。」
朱瀛拍着肥厚熊脯啪啪作响。
杨廷仪哂然一笑,点着自己熊口道:「朱兄言重了,这段时日来兵部人事没少蒙朱兄帮衬,本兵与小弟我俱都铭感盛情,记在心头。」
借着替朱晖出面,勾连兵部与刘瑾的机会,兵部四司官中凡是不肯阿附刘宇的,都被朱瀛告白刘瑾,外放补缺,刘宇如今在兵部可谓一言九鼎,景从者甚众。
朱瀛难掩面上得色,故作不在意地挥挥手,「嗨,区区小事,刘大人与杨兄不必记挂。」
「对朱兄而言是举手之劳,可却着实帮了本兵与小弟的大忙,区区一点心意,还请朱兄笑纳。」
杨廷仪不动声色将一张银票推到了朱瀛跟前。
瞥了眼银票数字,朱瀛眼皮微微一跳,「无功不受禄,如此大礼,兄弟我可不敢收啊。」
嘴上拒绝,朱瀛的目光却未有须臾离开银票,杨廷仪心头了然,「小弟自然还有事要请托朱兄……」
杨廷仪贴着耳边一阵低语,朱瀛面色陡变,连酒都醒了几分,将那张银票一把推了回去,「杨兄未免太看得起兄弟我了,如此大事,莫道是我,便是我家国公爷,恐也左右不得!」
朱瀛的表现在杨廷仪意料之中,笑容依旧,徐徐道:「朱兄不必过谦,这段日子来兵部各司官员升迁任免,还不都是朱兄一句话么,刘公公对朱兄可算是言听计从……」
「那是冲着国公爷的面子!」
朱瀛还算清楚自己斤两,能教刘太监言听计从的,恐怕也只有个丁南山了。
杨廷仪微微一笑,并不反驳朱瀛,继续道:「至少到如今,刘公公还未曾驳过朱兄的面子,这所谓亲信,不就在默化潜移之间逐日积累么?」
「那一位可也是人家跟前亲信,还是六部之首,我和人家比他娘算个屁啊!」
朱瀛终于不再假充斯文,直接爆起了粗。
「可是那位却愧对了内相信任,若是刘公公知晓那人存心欺瞒于他,可还会信重依旧?」
朱瀛一怔,「此话怎讲?」
杨廷仪再度附耳低言,朱瀛半信半疑,「当真?」
「小弟这武选司郎中可并非摆设,若无十成把握,怎敢烦劳朱兄!」
杨廷仪自信笑道:「朱兄只是不忿内相受骗,直言不讳,于情于理,无有不妥之处。」
朱瀛拧眉沉思,面色阴晴变幻,犹自拿不定主意,杨廷仪自斟自饮了一杯,见朱瀛患得患失的模样,莞尔一笑,将那张银票塞入他的掌中,「一旦事成,本兵那里另有重谢,请朱兄早做决断。」
握紧手中银票,朱瀛一口闷了杯中酒,「他娘的,听你的,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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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书房中,杨廷和秉烛夜读。
「大哥!」
杨廷仪推门而入。
「事情办妥了?」
杨廷和手不释卷,轻声问道。
「他答应了。」
将手中书卷放下,杨廷和抬眸笑道:「刘至大还真沉得住气,拖到此时才要发难?」
杨廷仪附和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天性,本兵总要坐稳兵部后,再觊觎他处。」
「若果真遂了他的愿,三弟你当也能水涨船高,更进一步。」
杨廷仪苦笑,「小弟只怕许东崖不会坐以待毙,本兵最终能否如愿,尚是未知之数。」
杨廷和冷哼一声,「两个中州子依仗刘瑾之势,把持朝中文武铨选,我等阁臣形同虚设,无论这场阉党间的吏、兵之争鹿死谁手,老夫都乐见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