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余余说:你其实应该早告诉我这些,我就不会误会你。
我不想解释,关铭想点烟,但意识到这里是无烟区,只好在手里把玩着一根烟,说道,这很像是在向别人分摊责任。我其实觉得,我不应该被安慰,让我不好受着,是最好的。
所以干脆,让我干脆成一个坏人,关铭说,你们都站在我的对立面,我自己一个人痛苦着,其实是我觉得赎罪的办法。
但是人心总是偏的,总是自欺欺人的,关铭就算是刻意地想要遭人恨,却也没料到自己接受不了郑余余的恨意。他私心里还是希望郑余余能拉他一把,但是郑余余没有。
郑余余难掩的眼眶通红,扶额低下了头。
他不是因为觉得愧疚,他是想起了关铭的腿。
第26章 来日方长(十三)
郑余余之前总是觉得, 关铭对这个社会的反抗过于激烈了。关铭除了身边的这些人, 其实对谁都没什么好意,对受害者少有同情。他总像是一座佛, 太冷漠公正了。
他知道关铭的来时路走得艰难, 但总觉得,不至于像他这样反应巨大,关铭像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一样。但是又过了两年,他亲自参与了关铭的一段人生旅途, 却觉得,他不是走得艰难, 那分明是每一步都拖着带血的脚印。
郑余余没有立场陪在关铭身边, 而且关铭可能不需要他陪着。关铭是一个打断牙往肚子里咽的男人,他只能去帮别人, 而不接受别人的帮助。在二十一世纪, 如果还能找到一个不食嗟来之食的人,那就是关铭。
关铭催促服务员,问怎么还没好:熬了一夜,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干这行真是没法活得长。
你怎么这么脆弱?关铭看他还是低落,说道, 真是善良的小孩儿。
郑余余说:我之前没有那种感觉, 现在, 就是最近这几天, 我忽然觉得, 有些选择特别重要,会改变很多。
以后也会这样,关铭说,你的人生就在一念之间。要慎重地做选择。
郑余余:那你呢?
关铭说:我一直学不会慎重,以后也要学了。
郑余余感觉到关铭已经猜到自己知道了他腿伤的事情,他今天一直在等着关铭在主动提起这件事,但是关铭一直没有说。他意识到,关铭可能不会说了。一直到他离开九江,都不会说出口。他不会用腿伤去绑架别人,一定要陪在自己身边,所以就算是两个人都知道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关铭也选择当个白痴。
你现在觉得,郑余余说,我怎么样?
关铭说:不错。我一开始就知道你肯定是个合格的人民警察,现在也是这样想的,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原则。
你之前,就是那次,关铭回想了一下,是一个小男孩打他妈,把他妈的胳膊砍了十二厘米的伤口那次。
郑余余一下子想起来了:十七岁那个小男孩。
对,关铭说,你们几个过去,小男孩他妈还没出急诊,就告诉咱们说不追究不立案,你们几个气够呛,我蹲门口斗地主那次。
他们难免会遇见这样的情况,报案的时候气在头上,把警察找过来,但无论是父母还是婚姻中的妇女,最后往往都会后悔,反而警察成了他们的敌人。
那小男孩他爸在急诊便骂自己的爱人,怨她报了警,俩人起了口角,恨不得在医院打起来。
郑余余当时气血上涌,恨不得当场拘了那孩子,关铭一局斗地主输了九千个豆,恨得牙痒痒,一拍大腿,一抬头看见郑余余恶狠狠盯着自己。
关铭手里还拿着那根不能吸的烟,笑着说:你还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郑余余是真的不记得了。
关铭说:你说,你回去吧关队。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狂的实习生,关铭笑道,你管我回不回去的,你管得着吗?
郑余余也觉得挺好笑的,他那时候的脾气确实和现在不能比:当时可能是气着了。
关铭:家庭纠纷警察也不想管,我们几个老油条其实早就知道,遇上这样的事多半都是白跑一趟,都等着回家睡觉,就你气得跟什么似的。刚穿上这身警服都是这样,我当时觉得你跟个傻白甜似的,这种劲头持续不了多久,没想到一直到现在你也还是这样。
你才是天生干这行的,关铭说,心里头有百姓。
郑余余不知道怎么就又把话题扯到这边了。
关铭倒是没有自怨自艾的意思,说得津津有味:这叫什么?位卑未敢忘忧国?
面终于端上来了,俩人饿得过头,反而吃得不多,郑余余看着他大口吃东西的样子,就觉得也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关铭不挑食,什么也吃,吃起来还挺香,郑余余有时候没有胃口,看见他吃东西也能在餐桌上多坐一会儿。
他知道关铭是不会变的,他已经三十一岁了,当初有的问题,他现在还是会有,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就注定是要有人在迁就对方。
哥,郑余余说,你知道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你觉得我怎么样?
关铭一口面还没吃完,抬头看他:?
郑余余没给他装傻的机会,就等着。
关铭拿块纸巾擦了擦嘴,说:余余?
放在桌上的郑余余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工作很忙,经常没有时间看手机,所以微信设置的是直接可以显示信息内容,这样就可以在不解锁的情况下直接看到是事情是不是紧急。
卢队说: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郑余余:
连着两个小时郑余余的手机都没有一条微信,就在他俩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忽然全天下的人都在找郑余余,崔奕加了他的好友,应该是终于有时间聊天了,向他打招呼:hello?
后头还接了个动画表情。
刘洁的微信也来了:你和关队去哪了?卢队提着刀在找,记得戴三级头回来。
郑余余按灭手机,一条没回,正要说话,关铭站起身来,说道:走吧,该回去了。
郑余余抬头看他,有些茫然,关铭把手放在他头上,又划到后脖颈将他带起来,说道:我有好的地方你不学,非学我优柔寡断的,郑余余,你得向前看。
郑余余想问,什么才叫向前看?就是和命运死磕的意思吗?
俩人回去的路上,又是一阵沉默,郑余余短期之内难再鼓起勇气提起这件事,此时只觉得泄气。
人要是倒霉,感觉喝凉水都塞牙,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来信息?
回到分局时卢队果然在生气,看到郑余余的一只脚刚刚迈进警局的门,卢队的98K已经瞄准了他,刚欲开口,关铭说:卢队,我带郑余余出去了一趟。
干什么去了?
关铭实话实说,交代了大致的情况,然后拿起一件衣服说:累,我睡一觉了啊。
刘洁说:关队!受点累吧,我们外勤
自己想办法解决,卢队说,关队不方便出外勤。郑余余以后这种事你自己过去,别麻烦关队,他身体不舒服。
郑余余还挺意外,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人话,然后就听卢队说:我们破案还指望着他呢,他一生气回了武羊咋办?
刘洁盯着疲惫的黑眼圈,用最后的力气问道:他身体怎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