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征,请期,送聘,江城甚至亲手写了迎书,只等那一日告诉他的新娘子,愿执子之手,与子共白头。
就在距离江城娶亲只差一道迎亲之礼时,汴州府噩耗传来,他岳父前月里,亲自出商,急着回乡备亲,绕道大禹同东陇边境处,遇上东陇小股流兵,惨遭毒手...
怎么可能呢?
江城第一反应便是不信,可是眼看着父母满面愁思,哥哥嫂嫂欲言又止,却又不得不信。
他很快冷静了下来。
纪家现在怎么样。他双手握拳,沉声问道。
他爹皱着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还只有消息传来,说是纪家出了事,人连尸体也不曾带回来...
她...江城到底心中挂念着经此剧变的,未过门的妻子。
我自去趟汴州府。
他说道,起身便要朝外走。
于情于理,不论如何,他身为准姑爷,都应该在第一时间前去祭拜。
站住!江父急喝了一声,皱着眉,提点道,路远,你自己一人去我们不放心,带上些人,江父说着看向一旁,老大,你陪阿城走一趟。
当日下午,江城兄弟带着几名下人,快马出了城。
从金陵到汴州府,除了在在安城小病一场,歇了几日,一路上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
不过短短二十来日,待到得汴州纪家,看到的却已是改门换庭,人去楼空。
纪家叔伯强占了纪家家产,纪家母女五日前被强赶出纪家。
一切的年少轻狂,似乎都在这一日戛然而止。
江城想,若是没有任性逞强赶夜路,若是他没有那一场小病,若是他少歇几日,会不会一切就还来得及?
江城找了很久,问了很多人,甚至为了纪家,拼着一身功名去告官,为她家鸣冤。
在汴州耽搁了两月余,整个人都好似被晃了神。
也不怪江顾会强行带他往家。
江城闭了闭眼,没在闹腾。
除了汴州城,江顾这才松下了江城口中的帕子。
你别怪哥哥心狠。江顾看着自己弟弟沉寂的模样,心中亦觉得不好受,这么久了,说不定人...
大哥。江城干哑着声音开口道,你放心,我想通了。
......
真的?江顾又是不敢信,又是松了口气,仔细看去,果然见江城神色真的冷静了下来,眼神清明,眉宇间执拗的郁气散去许多。
你能想通就好。
话是这么说,却犹豫着,还是没有给江城松绑。
江城也不挣扎,径自靠在马车上,头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着,目光虚虚的不知在想什么。
江城自幼聪慧,从未受过什么磋磨打击。
他前十八年意气风发,十三岁过童生试,十五岁得秀才身,十八岁一举得中解元,一路走来,不说是天之骄子,也算得上出类拔萃。
而他所有的书生意气,恃才傲物,都在那一日蓦然而止。
他没办法不怪自己,又没办法不控制自己钻牛角尖。
只差几日,哪怕再快一点点...
回到金陵后,所有人都以为江城真的慢慢想通了。
只是随着时间过去,他们却发现,他不仅没有想通,想的却越发偏了。
你这个逆子,你到底想做什么啊!江父眼中发红,发须斑白,望着江城的目光是恨铁不成钢的怒,也是不得疼惜的痛。
江城低垂着头,默不出声的跪在他身前,任他喝骂,一言未发。
阿城,你不要再找了,为娘的求你了。江母坐在一旁也哭。
眼见着自家的儿子,如今魔怔了似的,一心要找那没了的未过门的妻子,四年了,四年了,他们看着自己神采昂然的儿子一日比一日沉然,一日比一比寥落,是个人都受不得。
他们明白儿子心中想不通,绕不过的槛儿,可是四年了,真的尽够了。
江城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人生,他的前程,他的抱负,他满心无处宣泄的茫然,好像都埋葬了那一场意料不及里。
他为她赶走了恶毒的叔伯,花了四年时间,却仍旧什么都遍寻不得。
父兄觉他一蹶不振,儿女情长,母亲哭他,鬼迷了心。
金陵的人都说,昔日以为三年后,必登高科的江家才子不行咯。
他们说他便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他从人人夸赞的少年才子,成了今日他人口中江郎才尽,不得锦绣的例子。
所有人都盼着他能打起精神,重读诗书,继续考取科举,还盼着他来日进士及第,状元登科。
可他放不过自己,在自己的心头生生卡上一把锁。
征兵令下来的时候,街头巷尾都在谈,父兄也在谈。
他们叹着前头传来的那些别人不知的消息,也叹着这几年东陇越发的不老实。
我想参军。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江城忽而开口道。
你说什么?彼时饭菜刚刚撤下,人还未退去。
连江城的哥嫂在内,一家人都在席间。
我想参军。江城轻道,不顾身边姊妹兄弟的目光,抬头看向江父,边疆要乱了,我想去禹陇边界。
混账!
江父一把砸了手中的茶盏,看着他的目光带着火光,他颤着手,气的说不出话。
他喝着,你,你,你是要气死我才甘心么!
你堂堂举子,哪里需要你去从军!大局律例...
举子三代可免入军。江城淡声道,我知道。
我看你是疯了!你以为凭你在学院学的几手粗浅玩意,便能上战杀敌!?江父骂道,执迷不悟,不知深浅的东西,滚,你给我滚!
江城默了默,到底心中不忍,他垂首,爹,我错了,您别生气。
他低声讨饶着,可是话这么说,却并不能挡住他心中所想的决心。
当夜,他卷了半副包袱,关引户贴,偷偷离了家。
.......
...我十八岁中举,所有人都说再等三年,我登科高中指日可待。
我自己也那么认为。那时年轻气盛,少年得志,他想着脸上勾出一些笑容,声音也亮了起来,十八岁的举人,这大禹上下万万学子之中,能有几个,我江城就是一个。
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会三甲折桂,打马游街。而后,会成为一方名臣,万古流清。
......
那,后来呢?赵承安靠在树上,拎着酒坛子看他。
江城抿唇微微笑了一下,敛下满目碎光。
他抬手举着酒坛,大饮了一口。
后来啊...
后来,他出了金窝,见到了人生百色。
他来了边关,见到了什么是血色山河。
他有了一二好友,知己相坐,性命相托。
再后来,他终有一天,能鼓起勇气,回去看看的。
他或许已不是那踏马游街的少年郎,却仍获了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