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些话,令仪反而更加忐忑不安了,不过也没有再说什么。从燕南启程到沪清,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的,就如阮鹤江所说的一样,他们从船上下来后,敬渊就与他道了别,自己坐上一辆汽车离开了。令仪怔在原地目送那辆汽车远去,敬渊离开得那样平淡,平淡得甚至让他没有反应过来这就是永别。阮鹤江似乎看不下去了,拍了一下儿子的背,冷笑道:“人家走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一次,你再怎样恋恋不舍,他也看不到了。”
令仪被父亲说得无比难堪,矢口否认道:“谁恋恋不舍了,我不过坐久了船头晕,想要在这里吹一吹风。你要急着回去,就先让他们送你回家好了。”
阮鹤江拿手指连连点了他几下,一副要秋后算账的模样:“你捅了这样大的篓子,没半句反省的话不说,还好意思对你的父亲大呼小叫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在这件事上,令仪的确在父亲跟前抬不起头来,顶嘴的话更是不敢再说,只好闷头跟着阮鹤江回去。一到家,阮鹤江便让佣人收拾他的东西,主张把他送到深山里一处别墅里去,说是为了让他反省先前的过错。令仪却很清楚,父亲这样做,与其说是在惩罚他,倒不如说是对他的保护。他在燕南闹下的事故,势必会波及到沪清这一边,这时候他再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大众的视线底下,不知又要引发怎么样的风波。
但令仪这样大的年纪,要让他像小孩子一样躲在父亲身后,又是一件十分过意不去的事。令仪极力反对过,终究抵抗不过阮鹤江的坚持和母亲的眼泪,第二日就乘坐汽车离开家中,隐居一般在山中过了几天。可他毕竟过惯了有人陪伴的生活,在这样渺无人迹的地方生活久了,日日无聊着,想到敬渊的时刻竟然分外的多。起初他想起他时还会伴着点诅咒,恨不得对方自此孤独终老,但时日久了,那诅咒却多了些别的意味。孤独一辈子,可敬渊的一辈子还会有多长呢?
这一日,令仪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胡思乱想,背着佣人悄悄下了山,在山脚的一座镇子里闲逛。今天或许是集会的日子,镇上人流来往。十分热闹。令仪买了一包椰子糖,托在手上边吃边走着,途径过一片池塘,塘边站着几个小孩子,正用瓦片朝水面上掷,比谁的瓦片漂得更远。
令仪看得不禁微笑起来,等孩子都散去了,他便也想放下手里的糖,偷偷玩一玩。那糖已被他吃得不剩几块了,露出包糖的报纸底下的黑字。令仪无意朝那上面扫过一眼,脑中却像是遭到电流打过似的,嗡的一震。那正中一行标题,赫然包含“阮鹤江”、“鸦片”、“严查”几个大字。令仪匆忙抖掉糖块,把报纸翻来覆去搜查一番,得知发行日是两天前。两天的时间,以他父亲的手段来说,什么都能够尘埃落定了。
他的住处没有通路,从那里到山下,还需坐半个小时的轿子。令仪赶到家时,已跑得面红耳赤,背心处的衬衫都被汗水浸湿了。佣人见他这么狼狈,都吓了一跳,他也什么都不解释,一径催促佣人去准备汽车。如此火急火燎的,总算在十点左右就赶到了阮公馆。家里倒还是平时的样子,他母亲就坐在园子里,含着笑看身边的几个丫头凑成一堆,牵着一只风筝嬉闹。母亲见到他像是吓了一跳,诧异道:“令仪,你怎么回来了?”令仪道:“我有事要见爸爸,他在家吗?”阮太太皱着眉头,回头朝房子的方向张了一张,迟疑道:“他……”
阮太太在家是娇小姐,嫁到阮家后,仍旧备受丈夫儿子的呵护,连谎都撒不好。令仪一看她那为难的样子,更加焦急难耐,只抛下一句“我去找他。”也不和母亲道别,匆匆往父亲的书房去。待他上了楼,阮鹤江倒先一步听闻风声,早在起居室里等着,扬声叫住了他,责怪道:“这样大的人了,还一点都不稳重,我叫你多在山里住几天,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令仪停住步子,久久地打量了父亲一阵,没能从阮鹤江脸上找到任何端倪,这才走上前去,说道:“爸爸,家里这些天还好吗?”
阮鹤江道:“你捅了这样大的篓子,倒关心起我和你母亲来了。我们很好,哪里都好,你要没有别的事,还是赶紧回山上去吧。”令仪急道:“可是……我看了报纸,我往燕南运的那些鸦片不是小数目,要是衙门的人追查起来,您准备怎么应付他们?”
提到燕南的事,阮鹤江顿时板起了脸,冷冷道:“这一点麻烦,尚且难不倒我。倒是你,再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外面晃,只会给我惹更多麻烦。你要一个人在山里过得无聊,就让你母亲找几个你的朋友,陪你一起住几天,再没有多久,事情就能够解决了。”
父亲说来说去,并不告诉他解决的办法,仅是千方百计督促他回山上去。令仪放不下心,待还要问几句,忽闻砰的极响一声从书房传来,惊得在场所有人都往那方向看过去。令仪立时扭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不可置信道:“枪声?爸爸,您的书房怎么会有枪声?”
阮鹤江脸色一变,推开他往书房赶去,走到一半,又回转过身,对令仪喝到:“你别跟过来,快回去!”
令仪起先并没有反应过来,可看见父亲紧张的模样,一个十分恐怖的念头陡然从他心中浮起。炎炎夏日,他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在父亲前面奔过走廊,推开了书房紧闭的门。房间的窗帘全被牢牢拉起,几层厚厚的丝绸帐幕将里面遮蔽得宛如深夜,令仪啪的一声打开电灯,听见父亲在后面叫了他一声:“令仪,你不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