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笑而不答,他眼里倒映着明镜一般的积水、廊下荧荧晃动的灯火,以及沈清盛那双同样含着笑意的眼睛。
你去了南王的书房,还是卧房?沈清盛问道。
书房。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但我什么都没找到。
你呢?
沈清盛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去了南王世子的卧房,倒有两个发现。
一直走到无情的房间,沈清盛才接着说道:一是我见到了南王世子;二是我发现南王世子身边有宫九的人。
宫九是谁?陆小凤问的是无情,因为沈清盛在说完那句话后就走到无情的书桌前画起了画。
以免再发生类似于宫九不是宫九,而是太平王世子这样让人意外的事,沈清盛决定将南王世子的相貌也画下来叫无情认一认,看看他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太平王世子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南王世子身边?他和小侯爷又有什么关系?京城里突然出现的第三股势力......
陆小凤像是在自言自语,而无情自接过那幅画像后就忽然沉默了下来。
灯一直亮着,沉默而庄严,整个房间都亮着这样的光。
许久之后,无情卷起画纸,对着沈清盛说道:明日我带你进宫。
进宫干什么?沈清盛和陆小凤齐齐看向无情。
面圣。
并不见无情如何动作,他手里的纸瞬间化作了屋里的光,在沈清盛和陆小凤的注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是沈清盛等了很久的晴天。
阳光亮得发红,沈清盛举目微眺,不远处的金色琉璃瓦上正映出一层层淡淡的红色光晕,而那高高的、红红的宫墙被这光一照,反倒显得有些消沉与黯淡。
沈清盛伸出手虚虚一握,日光就好像流水一般在他指缝间静静淌过,也像流动的血。
他不喜欢。
但这一点点不喜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一想到无情今早对他说的南王案马上就能了结,他的心中就只剩下期待和满足了。
沈清盛着实是一个非常容易满足的人。
你在想什么?无情自然感受到了沈清盛的情绪。
沈清盛似是出了神,语气又惊又喜:你发顶停了只蝴蝶。翅膀毛茸茸的,像是覆了一层雪色。
无情轻轻晃了一下身子,蝴蝶紧跟着扇动了一次翅膀,接着只听他轻声问道:它还在吗?
你等一等。沈清盛的声音更比无情还要轻。他弯下腰,顺着风来的方向对着那只蝴蝶小心翼翼地吹了一口气,这口气轻柔得能吹起一粒尘埃、一片雪花,自然也能吹起一只雪花一样的蝴蝶。
蝴蝶盘旋着飞远,晴空下好像落了场沈清盛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小的雪。
大内总管王安早在沈清盛刚刚走神的时候就出了殿门,他正是前来宣召领沈清盛和无情二人入殿面圣的。
按理说他与南王是一伙的,而沈清盛又同南王不对付,他对沈清盛的态度不说轻慢至少也该是无视才对。但当他一见到此刻竟显得有些温情的无情,再一见到俯身下去像是在同无情耳语的沈清盛,他心中就好像也有只蝴蝶振翅飞过,惹得他心里痒痒的,还有些空荡荡。
王安快步走上前,他一走近就想去勾沈清盛的手,他一笑起来只让沈清盛想到小时候听王怜花讲过的故事里的老妖怪。
太像了,沈清盛想,要不是见到王安在阳光下的影子,他怕是会立刻拔剑。
但即使认出王安不是鬼,他也还是动了手,因为影子里王安伸出的那只兰花手好像一条蛇。沈清盛最讨厌蛇。
王安只觉自己的整只手忽然掉进了冰洞里,冰水成针,从四面八方深深扎进、穿透他的手腕、手掌和手指,传说中摘胆剜心的痛也比不上自己正在经受的这种痛,王安口中顿时发出一连声的惨呼。
站在殿前的禁军侍卫一听到这番动静,刀出鞘,刀尖瞬间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向前踏出一步,并不开口说话只皱眉盯着王安一人。
被这样一围,王安反倒率先舒了一口气,他恶狠狠地瞪着沈清盛,同样没有说话。他的手仍留有阵阵痛意,他怕自己一开口便忍不住呼痛。
沈清盛半垂着头,他看的一直是无情。无情看了一眼侍卫,眼神冷厉,比刀锋更锐。
殿外正僵持着,殿内忽然一溜烟跑出来一个小太监,一下子就蹿到了无情面前,他谁也不看,一见面一躬身就向无情行了个礼:圣上有召,请无情大人和这位沈大侠随我来。
无情颔首:有劳。
唰,刀归鞘,侍卫分列两边,瞬间让出一条道来。那名小太监走在最前引路,无情、沈清盛分别跟在他身后。王安捂着右手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在自己视线中消失不见。
这时天边忽然飘来一朵巨大的云,遮住了今日那奇丽的日光,同样也遮住了王安那双阴毒幽沉的眼睛。
刚走进殿内的沈清盛若有所觉,皱起鼻子嗅了嗅,继而对着无情说道:好像又要下雨了。
你懂天象?
若是天能开口说话,那发出的声音、把握的语气定与这句话一模一样。沈清盛循声看去,这一看他就顿了一步。
整个大殿除了他、无情,就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小太监,那名引路的太监早已静悄悄退了出去。
黄袍玉带、织金盘龙,能在皇宫大殿里穿龙袍的普天之下自然只有一个人。
我终于明白了。沈清盛看看小皇帝,再看看无情,最后又看回了坐在大殿之上紫檀木椅中的皇帝。他盯着皇帝的双眼,那里面上至长天下至沧海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我不懂天象,但南王世子长得和你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皇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虽然年轻,但已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要更沉得住气。而且他最先关心的不是南王世子,反倒是沈清盛:见了朕你为何不跪?
沈清盛道:我不想跪。
皇帝又问:为什么不想?
沈清盛道:不想就是不想。
皇帝忽然笑了两声,又问:若朕说要封你为定西侯呢?你也不想吗?
沈清盛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想。
皇帝沉下脸:怎么?魔教教主当得,定西侯就当不得?
风雨未来,雷声先至,闷雷直砸进了沈清盛的心里。
雷损若是倒了,京里明面上就只剩下一个苏梦枕的金风细雨楼,以咱们这位小皇帝的个性,你猜他会怎么做?沈清盛心中只想着这个。
这位皇帝对武林的关注和掌握实在远超他的想象。
白愁飞曾说:京城是一把刀。
苏梦枕曾说:在这里,人人都想做执刀之人。
如今沈清盛也想说一句:京城只是一座城,和别的城并没什么不同。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亦或是自诩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无论在哪里都只有一个身份皇帝的子民。
沈清盛定了定神,双眼依旧直视皇帝:我不想当。
好。皇帝竟笑了笑,后日申时,朕于紫宸殿设下宫宴,你一定要来。说完这句话,他便对着无情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