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之痕2022年4月1日1、问鼎江宁咸丰三年癸丑二月初九,深夜。
长江江面上泊满了遮天蔽日的战船,太平军杏黄色的战旗彷佛一片无尽的云霞,映满天边。
在漆黑的夜色中,战船上的火光乍现,炮响如雷,如闪电一般,在刹那间划破夜空。
几乎于此同时,矗立在江边的城垛上,浓烟翻滚。
城楼上的炮台也在反击,呼啸的炮子落入江中,激起十余丈高的水柱。
还不到十日的光景,太平军水陆两师已经把江宁团团围困起来。
太平军悍将李开芳屯兵于聚宝门之外,林凤翔和吉文元驻营仪凤门、黄益芸围汉西门、朱锡琨围朝阳门,十余万大军日夜以重炮轰击江宁,一刻不停。
江宁,已经如囊中之物,探手可取!虽然夜已经很深了,但浦口太平军大营里,依然灯火通明,往来人影穿梭,这似乎又是一个注定的不眠之夜。
距离辕门不远,便是江岸,出于围攻江宁的需要,太平军已经临时建起了许多码头。
一个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的汉子背着双手,站在江边凸起的岩石上,夜风撩起他的团龙锦袍,猎猎作响。
男人的炯炯目光凝视着远处战火连天的城池,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他的皮肤黝黑,就像锅底的碳灰一般,似乎完全融入了夜色之中。
虽然他长相粗犷,却极具威严,身后几名呈一字排开的将军们都静默着,生怕打搅了他。
这人就是太平天国的第二把交椅,东王杨秀清。
在他身后的,分别是李寿春、侯谦芳、傅学贤、卢贤拔等人。
杨秀清注视着江面上的片片风帆,一言不发。
几年前,矿工出身的他,根本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有问鼎江宁的机会。
而今天,也是他第一次如此逼近这座虎踞龙盘的帝王宅。
金陵控扼长江,一旦攻陷,足以使太平军问鼎东南。
「东王兄!」忽然,从远处快步走来一个身材颀长的黑影,走到杨秀清身后,拱手禀道。
杨秀清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那人,问道:「长妹,如何?」前来禀报的人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不仅身材窈窕,而且眉清目秀,一张鹅蛋般的脸庞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只见她身披黄袍,腰间束着红带,足蹬樱红缎靴,手中握着一柄三尺长的战刀,一缕黄缎系在刀柄上,随风飘舞。
当她向杨秀清拱手的时候,刀尖朝下,双手同时握住刀柄,作揖状。
她是杨秀清最小的妹妹,杨长妹,眼下正在女营中任前军军帅。
杨长妹道:「天官副丞相林凤翔已经挖通仪凤门的地道,只等东王令下,便可炸开城墙,杀入金陵!」杨秀清彷佛愣了一下,喃喃道:「没想到,真让他办成了!」「东王兄,你说什么?」杨长妹显然没有听清兄长的自言自语,追问道。
「哦,没什么!」杨秀清正了正神色,「现在天色已暗,贸然攻城,只怕有失。
你替本王传令下去,等天一亮,立即引爆地道内炸药,杀入金陵!」「是!」杨长妹闻言,答应一声。
就在她正要转身离去时,杨秀清忽然又叫住了她:「长妹,西王娘现在何处?」杨长妹道:「正与林丞相屯兵与静海寺内!」杨秀清又是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又对他的妹妹道:「你先去江宁城外各营传令,所有水陆兵马,炮火齐攻汉西、水西二门,休教城内的清妖觉察到地道!」「是!」杨长妹答应一声,引身而退。
等杨长妹走远,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走到杨秀清的身边,小声道:「东王千岁,承蒙天父天兄庇佑,攻克江宁,指日可待。
殿下又立一件大功,在下先向千岁贺喜了!」杨秀清抬头看了看这人,傅学贤的外表看上去,实在没有半点与「好看」两个字沾边。
他形同枯藁,面色蜡黄,皮肤上布满了一块块白斑,就像贴满了膏药似的。
假如不熟悉的人在夜间乍一看,还以为亲眼见到了鬼。
不过,杨秀清却十分喜爱他,这样的人冲杀在战场上,无需交锋,只要龇牙咧嘴地一吼,免不了让敌人胆战心惊。
杨秀清道:「何喜之有?若不尽快攻破金陵,只怕太平天兵全都要交代在城外了!」虽然太平军离开武昌之后,顺江东下,一路势如破竹,但向荣、琦善等人也一路尾随,像一名虎视眈眈的猎人,只要被他们抓住战机,就会给太平军来一场迎头痛击。
只有尽快攻下金陵,才能站稳脚跟,沉着应对。
傅学贤笑了起来,干巴巴的嘴唇咧开后,可以看到两排焦黄色的牙齿,衬托着他丑陋的面孔,更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
他道:「清妖的两江总督陆建瀛,实属草包一个。
前次他在九江督师,所部和圣兵在武穴打了一仗,不过几个时辰,圣兵斩杀清妖数千余级,吓得那陆大人连九江城内都不敢进,连夜逃亡彭泽去了!」说起陆建瀛这个名字,就连不苟言笑的杨秀清,脸上也忽然露出了笑容。
这位咸丰皇帝的帝师,似乎在太平军的眼中,就像一个笑话。
据传,陆建瀛此人刚正不阿,在还是太子侍读的时候,就敢责打还是皇子的咸丰,在朝廷一度传为美谈。
咸丰登基后,重用自己的帝师,本也无可厚非。
只可惜,陆建瀛空有一身傲骨和满腹经纶,带兵打仗这种事,却远远比不上太平军几个矿工出身的莽夫。
武穴一役,几乎全军复没,陆建瀛从龙坪坐船东逃,到了彭泽,听闻太平军已下九江,慌乱中把自己两江总督的旗舰也给烧了,换乘小船直奔安庆。
到了安庆,给安徽巡抚蒋文庆简单地安排了一下江防之后,又接着东窜。
结果,太平军只用数十人,便轻松取下安庆。
此时,陆建瀛已龟缩在江宁城内,不敢出战。
杨秀清道:「陆建瀛老儿,敢打清妖皇子,打起咱们太平军来,却不怎么顺手啊!哈哈!」李寿春、侯谦芳、卢贤拔等人闻言,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
江宁,仪凤门外,静海寺大营。
林凤翔和吉文元的大营设在静海寺内,洪宣娇和苏三娘的女营设在毗邻的天妃宫。
今夜,太平天国水营、陆营、女营、土营的精锐,全都聚集在这块弹丸之地。
借着狮子山作掩护,太平军土营的将士,正不停地将一担担从地道里掘出来的泥土运往卢龙湖边堆积起来。
仪凤门是坐落在狮子山和绣球山之间的一段城堞,为故明太祖时所建,取「有凤来仪」之意。
凭借着如虎踞般的两座山,数百年来固若金汤。
这次太平军虽然选择主攻仪凤门,但炮声明显稀松很多,反而是远处汉西、水西门的炮声愈发激烈,太平军正在不遗余力地佯攻,把城内守军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那边。
大营外,林凤翔正弯着腰,带着数十名圣兵爬过蜿蜒的壕沟,寻了一个视线较好的去处,探出脑袋朝仪凤门张望。
还不到三十岁的林凤翔,身高八尺,威风凛凛,俨然已是太平天国数一数二的悍将。
从金田起义到永安建制,再到如今兵临江宁城下,都是他和李开芳两个人担任前锋,一路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此时,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正闪烁着前所末有的刚毅之色。
「凤翔,」洪宣娇也带着十余名女兵,从壕沟的另一端爬了过来,和林凤翔会合,「刚刚前军军帅杨长妹带来了东王千岁的军令,只等天色一亮,便炸开仪凤门城墙,杀入南京!」林凤翔看着洪宣娇,坚毅的目光中竟流露出一丝柔和。
洪宣娇比他还大上两岁,正好三十,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早在拜上帝会的时候,两人便已经情愫暗生,只可惜,天王洪秀全为了笼络人心,将洪宣娇指婚给了萧朝贵。
半年前,太平军攻打长沙时,萧朝贵却不幸被炮子击中,殒命疆场。
而今,这位尊贵的西王娘,已经成了年轻的寡妇。
林凤翔道:「天兵围困金陵不过十日,城内虚实,尚末可知。
城墙一旦崩塌,想必免不了一场血战!宣娇,你带的女营到时候紧随我后,切莫贪功!」洪宣娇不满地撇了撇嘴道:「瞧你说的,似我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一般!」「哎!我不是这意思!」林凤翔急忙解释道。
仪凤门外,除了一道道如蛛网般的深壕外,还到处散布着许多炮台。
由于主攻的方向已经确定在仪凤门,这时阵地上的圣兵和勇卒正在忙碌地搬运着枪火弹药。
城头的守军会在冷不丁的时候,朝着他们射出一轮枪子和炮子,不过这对太平军来说,完全构不成威胁。
江宁城里的守军都去了汉西门和水西门,留在城垛上的人只求用炮火逼住太平军,不使他们能够推进到墙基下,便已是万事大吉。
「满妹!」和林凤翔见洪宣娇的暧昧时不同,身为林凤翔副官的陈宗扬一见到跟在洪宣娇身后的自己的妻子,顿时大喜过望,忍不住地唤了出来。
「宗扬……」谢满妹见到丈夫,不禁有些娇羞。
太平军自金田起义后,一直分男、女营,男营和女营之间,如隔鸿沟,即便是夫妇,亦不可有肌肤之亲。
一旦发现,便会被通奸罪论处。
若不是今次林凤翔的前锋营和洪宣娇的女营协攻仪凤门,只怕陈宗扬和妻子谢满妹之间,还不知要在何时见面呢!「咳咳!」林凤翔见这对卿卿我我的小夫妇,也不禁觉着脸上一热,急忙故意咳嗽了两声道,「你二人且收敛着些,若是教东王千岁见着,只怕又要大做文章了!」听了林凤翔的话,陈宗扬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妻子的手,却仍不忘嘱咐道:「满妹,等下攻进城里去的时候,千万小心!」谢满妹含情脉脉地点头道:「你也小心!」这时,一身泥土的吉文元从静海寺的地道里钻了出来,爬到林凤翔的身边,道:「启禀丞相,仪凤门墙基下的炸药已经埋妥,随时可以引爆!」林凤翔点点头,抬眼看了看天色。
此刻五更刚过,东边才刚泛出一层鱼肚白。
他感觉自己的身上有些潮湿,初春的露水在夜间尤其放肆,已经沾湿了他的战袍。
他对吉文元道:「传令各营,全部入战壕准备!」早已摩拳擦掌的太平军,在得到林凤翔的指令后,一眨眼的工夫,便将纵横交错的几条深壕,填得满满当当。
身穿黄袍,头裹红巾的圣兵,蹲在壕沟底部,开始有条不紊地往枪管里填装火药和枪子。
突然,一阵马蹄声撕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洪宣娇将脑袋探出壕沟,只见一个干瘦的影子,手举大旗,在阵地上来回驰骋。
杏黄底红色镶边的旗帜上,绣着「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东王」的字样,在灰蒙蒙的晨风里飘舞。
「他不是东王身边的傅学贤吗?来这里做什么?」洪宣娇不解地自语道。
傅学贤一边策马驰骋,一边大喊:「传东王令,炸开城墙,攻入金陵,杀光满狗,妇孺不留!」林凤翔闻言,对吉文元大喊一声:「炸!」宁静的大地忽然一阵颤栗,彷佛埋在厚厚的土层下,藏着一头嗜血的远古巨兽。
此刻,这头巨兽正在苏醒,拼命地想要从地底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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矗立了五百年的城墙,经历大明、大清两朝风雨,却抵抗不住几百斤火药的同时爆发,在火光和巨响中,哗啦啦地坍塌下来,细碎的瓦砾冲天而起,很快又像瀑布一般,重重地洒落下来,变成了一堆废墟。
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四野很快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没有城外此起彼伏的炮火,也没有城内大呼小叫的补救,就连一直纵马驰骋传令的傅学贤,这时也在阵地上静止下来,灰褐色的瞳孔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道被炸药炸开的缺口。
兵临金陵城下不过十日,即便是骁勇善战的林凤翔,在还没彻底摸清城内虚实的情况下,也不敢贸然进城,生怕中了清妖的埋伏。
这在战场上,可真是诡异的一幕,城内和城外似乎都在互相试探和对峙。
这完全缘于帝师陆建瀛的杰作,畏敌如虎,疏于防守,导致太平军甚至还没掌握城内防务时,就已经被这座数百年风华的城池给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