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乐的人不明所以,正准备停下,晋王挥挥手,示意他们接着演奏,又叫走了扮演唐玄宗的男戏子,对于这一插曲,少女浑然不觉,柳腰款摆,兀自唱得投入忘情。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
清醇流畅的男声唱腔极其自如地融进了娇嗔活泼的女音中,似是与生一体,毫不违和。
方含嫣微微一愣,随即弯眉一笑,眼波流转。
她水袖轻搭,同晋王饰演的唐明皇配合默契,两人眉目传情,端的是情意绵绵,而晋王与她首次同台搭戏,亦是被她的才华一再折服。
远观,台上的这一对男女犹如金童玉女,举手投足都和谐的无以言表。
旁人都禁不住对他们频生赞叹向往,当事人更是不必多言,曲毕,方含嫣已是颊飞芙色。
晋王打量方含嫣几眼,眼底噙着不加掩饰的笑:“玉娇奴?果然是人如其名,本王很久都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长生殿》了。”
方含嫣浅笑:“王爷言重了,小女愧不敢当。”
她来过晋王府两三次,每次唱的都是《长生殿》,以往都是和同行合作,不过今夜还是第一次跟晋王搭戏。
晋王又垂眸凝了眼半是垂首的方含嫣,眼中幽芒一掠,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嫣然一笑,端雅无方。”
方含嫣只觉羞赧,面色绯红,纤指攥着水袖,原本丝滑的水袖被她无意识地揉出了褶皱。
此前在江州,方含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接触到的外男寥寥无几,未婚夫虽容貌清秀、文质彬彬,可并不能令方含嫣有情窦初开的感觉。
晋王丰神俊朗,又不鄙视梨园戏子,一来二去,方含嫣春心萌动也是毋庸置疑的,眼下听见晋王自己都会唱戏,她更觉知音难觅。
晋王笑睨着方含嫣欲语还休的俏丽模样,同样觉得少女颇为可心,心念一动,他侧目而视,管家立刻会意,躬身退下了。
晋王温声道:“方姑娘,今夜风疾雪大,本王事先也不知道这天气会这么糟糕,刚特意备下了一桌酒席,还请姑娘赏脸喝一杯薄酒暖身,待雪停了,再亲自吩咐人送你回去。”
“不必了。”方含嫣红着脸推辞:“小女现在就回戏班,不劳王爷操心。”
晋王看了一眼棚子外的天色,眉峰微挑,继续劝说方含嫣:“倘若本王没叫你们过府,你们现下肯定还在屋里围炉夜话,你看,那些伶人怕是也冻着了,如果方姑娘也不慎染了风寒,那本王又岂能过意得去?”
方含嫣浓密的长睫轻轻一颤,她想到了留在王府外的侍卫,又记起朱桓说最近有事不会去别苑,余光再缓缓扫过一旁搓手取暖的伶人,迟疑一会儿,她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晋王的笑容更深,虚扶着方含嫣下了台阶。
酒席摆在暖阁,唯方含嫣跟晋王是单独一处。
方含嫣的脚步停在暖阁二楼,面露犹豫。
晋王一派光风霁月:“本王这里有些宫里流传下来的戏本,都是民间不常见的,方姑娘要是感兴趣,我们可以畅谈一二。”
方含嫣水眸清亮,基于对戏的痴迷,又出于对晋王正人君子的印象,她低眸,素手提裙迈出第一步,步伐轻巧地跨进了门槛。
晋王笑笑,欣然跟在了方含嫣身边。
屋中燃着上好的银炭,暖香浓郁,酒菜丰盛。
两人相视一笑,分坐桌边,从最初的拘谨到畅所欲言,管家准备的酒后劲并不大,但耐不住晋王喝了一杯又一杯,方含嫣本身酒量较浅,酒过三巡,彼此的神智都不知不觉变得混沌。
到最后,晋王醉意醺然地坐到了方含嫣身侧,他注视着少女酡红的面颊及水滢滢的眸子,心头倏然火热,在酒劲跟热意的驱使下,情不自禁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
……
晋王府上演的兄妹不伦,朱桓全然不知。
他此时正坐在晏凌的对面,往香炉添加香片。
“这地儿脏污,本座的鼻子素来敏感,这是本座新调的绿玉香,但愿王妃能喜欢。”
晏凌仍穿着一袭水青色垂纱襦裙,卸去钗环,黑发披肩,她多日不曾换洗,裙子起了好些褶皱,清媚眉眼萦绕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疲态。
“宁王妃看起来不太好。”朱桓态度温和,叹息:“诏狱这地方实在是委屈宁王妃了,本座先前再三叮嘱他们要礼遇王妃,想不到这些不成器的奴才还是怠慢了您。”
晏凌抬眸环顾四周,瞥见暗室墙壁悬挂着一幅岳飞的画像,她不禁想起了东厂那块“流芳百世”的匾额,讽刺的表情在她面上浮现。
“朱督主有话请讲,何必绕弯子呢?”晏凌目若幽波:“你需要我或者需要卫国公府做什么?”
朱桓目露赞赏,给晏凌沏了一盏碧螺春:“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宁王妃也是个爽快人,本座不止一次遗憾过,为何你我是对立的局面。”
晏凌不去动那盏茶,目光淡淡地掠过茶碗,又定格在朱桓脸上:“这没什么可疑惑的,你是奸,我是忠,正邪势不两立,古往今来皆这般道理。”
朱桓似恍然,又意味不明地叹道:“王妃聪慧,可惜你的个性过于刚直,须知过刚易折,人生在世该懂得良禽择木而栖。”
晏凌哂笑:“瞧,督主也说了是‘良禽’,可我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人人都想着见风使舵轻易为一己得失而背信弃义,又何必做人?”
“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没读过太多的书,也不懂你们尔虞我诈的心术之道,可最起码,我明白何为忠孝节义,不管朱督主把我带过来的目的是什么,你都在白费心机。”
朱桓闻言并不意外,晏凌这性子,说得好听是嫉恶如仇,其实本质上就是一根筋轴到底。
“今日,宁王的棺椁进京了。”朱桓的语声不疾不徐,好整以暇地晲着晏凌,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面:“据说刺杀他的是一个俏寡妇的大伯,因宁王强占了那寡妇,这事闹得满城轰动,皇上的面子也很不好看,这会儿还大发雷霆呢。”
晏凌很平静,她直视着朱桓:“宁王不会死。”
她的语调坚决笃定,眼底甚至含着笑。
她的认知中,大业未竟,萧凤卿绝不可能容许自己有半分闪失,朱桓目下这急于泼脏水的做派恰恰说明一点:萧凤卿正在回京的路上。
不知怎的,想到萧凤卿也许就在归途上,晏凌沉郁了一段时日的心情骤然变得轻快舒朗。
朱桓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意味深长地扯扯唇:“宁王到底有没有死,其实并不重要,皇上希望那具棺材内躺着的人是他,这便够了。”
晏凌默然,脑中闪过建文帝多次责难萧凤卿的画面,心里不大舒服。
她自小被放养在杭州,双亲都未能陪伴身侧,萧凤卿是叼着金汤匙出生的,然而作为金尊玉贵的皇子,却在皇宫受尽冷眼,连他的亲生父亲都不待见他,甚而成天盼着他死。
“本座同你直说了吧。”朱桓的脊背后靠,悠闲地抵在圈椅上,漫不经心道:“本座同卫国公做了交易,只要他将五军都督府的兵权交给本座,本座恕你无罪,奈何卫国公举棋不定,到现在都迟迟给不出答案。”
晏凌的秀眉不着痕迹地蹙了下。
“宁王妃听到这结果很失落?”朱桓笑笑,他根本不在意晏凌的心情,揶揄道:“真心未必能换回真心,你的亲生父亲尚且如此,又何况是野心勃勃的萧凤卿,你觉得他赶回来是真的想救你?错了,他日夜兼程是急着挽回自己的皇族身份,宁王狼子野心,可不像是儿女情长之人。”
晏凌莫名心浮气躁,太阳穴隐隐作痛,四肢无力,她瞥了眼桌上的香炉,指尖微动。
“软筋散不在这里头,本座将它制成药汁涂在了你的椅子上,此刻该不知不觉渗透进你的体肤了。王妃武艺超群,本座多少也有忌惮,王妃莫懊恼,其实你很谨慎了,从我们谈话至今,你都在屏息凝神,可是本座的手段又岂是你能轻易提防的?”
朱桓的神色越发闲适:“宁王妃,你是萧凤卿的枕边人,倘若你愿意站出来指证那男尸是萧凤卿本人,就算卫国公不肯交出兵权,本座亦可放了你。”
“免谈。”晏凌冷淡地弯唇,嗤笑,神情间不见丝毫犹疑:“我是不可能如你们所愿的,话又说回来,这世上最能铁口直断的人就是皇上,皇上如果能证明那棺中人是他儿子,还有谁敢置喙?”
“王妃对王爷果然是情意甚笃。”朱桓的语气稀松平常,淡声反问:“就不晓得宁王对王妃是否同样推心置腹?”
晏凌反唇相讥:“正如朱督主对晏皇后?”
轻飘飘的嘲讽落在他耳畔,无异于旱雷炸响,朱桓的眸底陡然杀意波动,他轻笑,嘴角拉出一抹古怪的弧:“宁王妃为宁王甘愿下地狱,本座亦是佩服这份胆魄。”
晏凌听出了朱桓话中的威胁,面无波澜,淡然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朱桓玩味地盯了晏凌一眼,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口,优雅起身,偏头朝黑暗深处道:“出来吧,宁王妃是你们的了。”
晏凌羽睫一颤,顺着朱桓侧头的方向看去。
杨东带着七个小太监,不怀好意地走了过来。
晏凌静静地看着,朱桓的意图呼之欲出。
她面上镇定,心却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