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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珏垂眸,动作轻柔地抚摸枝桠,低声道:“此树陪伴我多年,母亲喜欢,你喜欢,我也喜欢。母亲死后,这月桂便没有了昔日的繁茂;自你杳无音讯那年起,更是一日枯败过一日,连花都渐渐开不出来,眼看着要熬不过昆仑的冬天。我去拜访了北海的纳木老翁三回,才求来这一颗朱雀暖石,好叫它枯木回春。如今暖石一走,等不到明早,它便要彻底枯死了……阿晚,饶是如此,你还是要拿走它吗?”

孟亥听掌门叫“阿晚”,隐约觉得熟悉,但总想不起来。恰巧一阵寒风瑟瑟刮过,桂树上飘飘荡荡落下一片叶子来,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想到,那万方元的徒弟,已被武林围捕数月、十恶不赦臭名昭著的“风上客”钟时卿,大名不正是一个“晚”字吗?

想通这一点,他只觉得事先种种疑窦不问自解,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再看范之云,依旧吊儿郎当、心不在焉,看着糊涂,却未露出惊讶分毫。

钟晚心中痛苦,但还是一咬牙,道:“……是。我今日必须得拿走它。”

“北斗山庄近年来名声响亮,但除却庄主沈沉,沈沅顽劣,贺枚年幼,几位长老皆已年老体衰,沈沉无妻无子,已无人能担得大任。于公于私,我都不愿将暖石给你。”

钟晚对他的眼神丝毫不避,坦荡地与他对视,道:“沈沉中毒一事,瞒得了一时,却捂不过十天,师兄昔日去求取暖石,想必也有不少人得知。四大门派共治武林百年,如今北斗有难,昆仑不援,便免不了门派间分崩离析,引得动乱。于公于私,我求师兄忍痛割爱。”

说是“于公于私”,他们二人却都只说了“公”,然而在场几人,无人不懂那些闭口不言的“私”。

赫连珏闻言,凄凉地苦笑几声道:“好啊,好一个忍痛割爱!你让我忍得疼痛,割得此爱,说得何等轻巧!换做你呢?阿晚,你扪心自问,你能够吗?!”

若是十年前,他一句“能够”,便毫不犹豫地出口了;但换作今朝,却罕见地嗫嚅片刻,最后还是垂眸道:“师兄,对不住。”

钟晚前半生过得何等逍遥洒脱,直到万方元与赫连镜决裂,才略懂人心易变;与万方元隐居仪林,方习得世事难料;被武林上下追捕叫骂,又通了人情冷暖;而今日沈沉毒发,他才体味到什么叫心如刀绞,无可奈何,刻骨铭心,爱生忧怖。

赫连珏又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几乎要落下泪来:“母亲说对不住我,仲父说对不住我,如今你也说对不住我,我这一辈子,被多少人说了‘对不住’三个字……可为什么你们都要对不住我?你们都说,叫我尽情恨你们,恨得天长地久都无所谓,可我想恨,却恨不起来,又能怪谁?最终你们道完歉,赔完罪,都死了,走了,消失了,只留我一个人,永远地、长久地坐在这里,只看着这一株月桂开开落落……”

钟晚不由忆起他在昆仑的某个冬日,他雨露期来得仓促,又因为贪玩忘了服清心散,只能叫木鸽给万方元送信,再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慢慢地熬。也就是在这一天,赫连珏发现了他是个坤泽,然而什么也没做,只是敲开他的窗,从窗外递过来一捧雪,道:“阿晚师弟,你……你凉凉身子吧。”

隔着一层窗,他看不真切赫连珏的脸,虽然知道两人此时都应该面红耳赤,十分狼狈,然而心中却是十分感激的。

不幸的是,这么多年过去,自始至终只是感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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