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理寺卿雖是舉足輕重的朝中大臣,品銜卻只是三品,林鳳致這個太子少傅沒有實權,倒是正二品的大員。這樣一位高級官員前來自行投案,前所未有,不免使一貫見多識廣的大理寺眾員也稍稍亂了陣腳,竟然破例在下午追呈急報,向皇帝請示可否處置,所以跟隨著安康哭泣求qíng而來的,便是大理寺傳來的加急揭子。
殷螭儘管不怎麼待見小太子,平時倒也在這孩子面前保持溫藹態度,儘量不嚇唬著他,但這一回實在氣急敗壞到了頂點,也不顧在孩子面前失態,一巴掌將大理寺送來的請示揭拍落,破口大罵:“什麼‘嫌疑之際,無以自明’!林鳳致啊林鳳致,你敢同我玩這一手,我不取你xing命,也算不得當今君主!”
安康登時嚇得小臉煞白,連哭也哭不出來了,只是拼命磕頭,童進賢鼓起膽量,代小主人懇求道:“皇上,能不能赦了……”殷螭怒不可遏,道:“赦什麼赦?滾開,這裡輪不到你們說話!”氣得手掌發抖,抓起硃筆惡狠狠批了一行,丟給侍侯的秉筆太監,喝道:“立即傳諭大理寺,林鳳致褫奪冠帶,好生拷問——自己找打,朕便讓他挨個痛快!”
殿內之人見皇帝當真怒了,都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童進賢聽了那句“滾開”,也只好叩過頭,將哭泣不休的小太子硬是帶著退了出去。殷螭只是呼呼喘氣,在御座旁走來走去,滿肚皮的怒火無從發泄,又一疊連聲的道:“傳示刑部備案,查抄少傅府!尤其是書籍紙張,一頁都不能放過,但有可疑,立即回報——沒有可疑的也給朕找出來!”
皇帝的雷霆之怒發作,下面立即火速奉行,到得掌燈時分,執行部門的傳報便又送入宮來,言道刑部已將一切案卷備核,大理寺連夜開始審訊林鳳致,少傅府也業已查抄,書籍等物都已入官,暫時卻未找到確鑿線索。殷螭發了整整一下午的火,這時總算平息了幾分,於是道:“書籍等物一頁不落的都抄來了?讓他們送入宮來!有無qíng弊,朕倒要親眼查看查看。”
未幾果然將從林鳳致家中查抄的書籍紙冊都原樣送入宮來,林鳳致是做翰林官的出身,自然家中藏書不少,滿滿的堆積了大殿半角。殷螭皺著眉頭走過去,只見多半是史書以及古人的策論文集,還有諸子百家的雜類書籍,居然一本閒書都未見,心道:“原來他看的書恁地正經無趣。”這些書他當然懶得去翻,向搬書進來的宮監問道:“有什麼可疑的沒?”小內侍知趣,從一冊《國史惟疑》中抽出一疊紙來,稟道:“刑部查到,這書中夾帶有紙箋,倒與反賊俞汝成有關。”
殷螭便拿過,卻見是一疊灑金詩箋,開頭寫道:“奉和師相百qíng詠絕句。”下注“壬戌chūn”三個小字,推算乃是嘉平二年,林鳳致初中進士的時候,於是哦了一聲,想道:“大概是一開始老俞還沒有動他的時候,師生酬唱的玩意兒。”心想原來林鳳致也會寫詩,不免微覺好奇。
這些詩顯然是挾jì飲酒之作,儘是對美女的容貌服飾描寫,滿詩箋的“嬌紅芳翠”、“雲鬢霧鬟”的尋常套話,洋洋灑灑寫了百首,卻是千篇一律熟爛之極,只有最後一首稍出奇些,寫道:“解知qíng儘儘如何?方向靈台一笑呵。紅粉骷髏都是幻,無非空色累人多。”不覺大嘆:“寫這般爛詩,最後還來道學話,太無趣了!”
箋尾批著一行小字:“子鸞才捷,惟嫌多帶腐套,品中下。qíng之所鍾,正在我輩,少年本宜綺懷麗思,此何語淡qíng薄也?一笑。”這行字沒有署名,但不消辨認字跡,只憑這個獨一無二的稱呼“子鸞”,便可知定是俞汝成所批無疑了。據其文義,當時唱和的人應該還不止林鳳致一人,所以才有品評等級之語,想來是他們多人宴樂時,酒酣耳熱的遊戲之作。
據負責查看的人員報稱,所抄與俞汝成相關之物,也僅有這一疊紙箋,林鳳致與俞汝成多年師生,自然不可能跟他毫無書牘往來,找不到的唯一原因,就只能是林鳳致或是出於仇恨,或是出於避禍,早就將之全部毀棄了,這詩箋大約是當時夾在書中太隨意,沒有留心到,這才保存了下來。
殷螭當然也不想拿什麼“收有與俞汝成的和詩,勾結反賊”的罪名去治林鳳致——畢竟這罪名連自己也不相信——卻又不禁將俞汝成這段批語又讀了一遍,忽然覺得,老俞寫下這段微帶調侃的批語時,多半是臉上裝作毫不在意,心中卻是暗暗傷心的,甚或是暗暗帶有恨意的。
傷心著林鳳致的語淡qíng薄,還是恨著他的不解風qíng?
俞汝成邀多人唱和什麼《百qíng詠》,也許只是出於一時風雅遊戲,並無深意,但是他的心中,也不無這種可能,是想藉此看看林鳳致會如何賦這樣的和詩吧?這個座師的微妙心思,當時林鳳致解與不解未可知,殷螭卻覺得,自己此刻是了解的,甚至連恨意也是有一絲相通的。
恨他什麼時候都裝佯,恨他總是不忘對著g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