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心底一團亂麻,煩悶不堪,一時竟不想招呼太子,於是示意隨從噤聲,又毫不驚擾的悄悄退出講庭,步出東宮。
他心中懊悶,負手踱步,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那楓樹探出的宮牆之下,想起才入秋的時候,在這裡看見林鳳致帶著安康散步,樹影下側面的線條極是柔和,但一回頭對著自己,卻又變得冷淡生硬;自己還曾跟他說起:“記得不?這裡是我第一次調戲你的地方。”那第一次調戲,又是何等qíng形呢?只依稀記得他單薄的身形立在風裡,橫眉冷對,向自己挑戰抗拒,是那麼的不識抬舉。
種種往事尚在心頭,那個可恨可惡的人,如果自己一意孤行堅持要殺,卻可以再也見不到,再也不用被他氣惱了。
可是,如果一意孤行下去,堅持要殺,固然消得心頭之恨,朝野之間,卻勢必大亂一場。當然,並非絕對無法鎮壓,只是肯定很不堪,也許竟會有一日成為自己的隱患。
他抬起頭來看那伸出的楓樹枝,時當深秋,樹葉早已凋零殆盡,卻有一片枯萎的紅葉孤零零的掛在枝梢,任風chuī而chuī之不去。殷螭忽然向上指了指,吩咐左右道:“替朕取下來!”兩個親隨連忙答應,立即一人踩在另一人的肩上,小心翼翼的將紅葉摘下,呈上皇帝。
這片紅葉早已在風中chuī得gān枯了,殷螭接過時手指只是微微一使勁,邊緣便粉碎了一小塊。他將紅葉放在掌心,低頭凝視,只見葉子已是黯淡的紅,宛如褪了色的血跡。便這麼可憐的gān巴巴的縮在自己手心,只消攏拳輕輕一握,便會化做齏粉。
可是手掌雖然微微收攏,卻始終握不下去,這麼脆弱的葉子,粉身碎骨太容易了,然而碎了之後再想完整,卻是無可能。
就象如果意氣用事,大失民心、有違清議很容易,想挽回修復卻難上難。
就象那個總和自己作對的人,再也見不到他容易,再想見到他卻永無機會。
那個訣別的夢隱隱又似浮到眼前,很奇怪的是,自己明明一直貪戀的是他的容色,他的身體,可是在夢裡,卻連他的臉都沒有看見,只知道那個人是他,那個慢慢消散、自己拼命去抓也不抓到的影子,是他。
還有那沒來由的心如刀絞的感覺,太真實,太驚恐。
殷螭心裡,好似冰和火在jiāo煎著,忽然對著紅葉笑了笑,慢慢的道:“算了,你還不能死——這麼早就死了的話,我們如何分得出勝負呢。”
他終於回過頭去,向親隨吩咐道:“傳秉筆擬旨:准眾卿所奏,林鳳致無罪開釋,官復原職,降旨溫慰。”
第43章
殷螭覺得,再沒有皇帝會做得比自己更憋屈了。
明明恨得極想殺掉一個人,卻格於形勢而不能殺。明明恨得幾乎連大局都不想顧,只想殺他泄憤,可是到了最後,卻生出了一絲猶豫不忍。更憋屈的是,自己這點猶豫不忍,說出去肯定誰也不會相信——明明誰都知道是殺不得的,至少明面上暫時動不得。所以,也都道他只是權衡利弊之後無奈妥協,並無人理會得皇帝心中經過了怎樣的天人jiāo戰。
大約正如殷螭最早想過的,林鳳致不會跟自己賭一個qíng字,因為這件事裡,兩人之間,根本無“qíng”之一字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