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城壯,看江山無恙,
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這是傳奇《千鍾祿》里《慘睹》一折里最有名的一曲,寫的是前朝失國君王的悲慨之qíng,唱來極哀極憤,催人淚下。眾人不料林鳳致面目秀美,唱起曲來卻恁地悲壯激昂,竟烈烈有金石之音,然而再一細想,這曲文又完全符合他近日“扶孤忠臣”的身份名聲。一曲既終,大家呆了好久之後,才轟天價叫起好來。
林鳳致哈哈大笑,說道:“獻醜,獻醜!”提起酒觥又喝,眾人回過神來,也紛紛向他敬酒,林鳳致來者不拒,酒到杯gān,直喝得臉上泛出桃花般艷色來。
吳南齡不免擔心,知道他多半想起亡母,回憶舊恨,心內定是鬱結,這才借酒放縱,正yù攔阻勸說,忽見岸上有人匆匆趕來,大叫:“林少傅可在?”
此人穿著便服,眾人都不知其身份,吳南齡卻認得乃是昔日豫王府的內侍,殷螭的心腹小六,自己舊曾在京師見過的,吃了一驚,急忙上岸去迎了進來。小六也不理會別人,直奔林鳳致,附耳向他說了幾句話。
林鳳致這時已有五六分酒意,聽了微微冷笑一聲,道:“好罷,你先回去,我待會兒便回。”小六道:“請少傅即刻回去!”林鳳致慍道:“不是三更麼?天色還早,催什麼?”小六吃驚道:“眼下都快二更天了……路上再遲延……”林鳳致雙眉一挑,冷笑道:“那便讓他等——你自管回去罷!”小六一嚇,面目失色,頭也不回的直衝下船,又匆匆跑了。
眾人都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事,也無理會,繼續起鬨鬧酒,吳南齡卻嚇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肚明,趕忙到林鳳致身邊,悄悄推他道:“鳴岐,你醉了,這可不是任xing的事……”林鳳致一揚脖又是一觥酒,醉眼乜斜,道:“吳兄,連你也催我?”吳南齡急道:“鳴岐,這可由不得你!”林鳳致一面喝一面笑,道:“你……你也推我入火坑?你明知的……”說了一半,忽然又笑著搖頭,道:“不對,不對,明明是我自己要往火坑跳,受那般屈rǔ折磨……跟你無關,無關!吳兄,小弟失言,抱歉抱歉。”
吳南齡看他已經醉得眼神迷離,於是索xing將他拉起來,向眾人道:“虞山醉了,我先送他回去罷,他一向量淺,多半撐不下去了。”林鳳致奪手道:“胡說!當年恩師座上我一飲千鍾,下筆萬言的時候,你也在座看見的……小弟幾時量淺?讓我再喝!”
眾人這時也覺得他光景不對,於是紛紛都道:“虞山兄真是醉了,別喝了,回去罷。”林鳳致笑道:“沒醉,沒醉!我哪有這般不濟?想當年,我也曾赴過瓊林宴……”他說著說著忽然嗆咳起來,伏在桌上好半晌才抬頭,聲音已有些含糊:“想當年,我也意氣風發過來的呀,怎麼……怎麼如今落到這個田地……”
吳南齡一面搖頭嘆氣,一面不顧他掙扎不從,向眾人告了退便qiáng行拉他走。林鳳致被他拉著踉踉蹌蹌的直走到岸上,一陣chūn風chuī過,酒氣上沖,登時醉意又添了幾分,靠在他身上只是發暈。吳南齡倒遲疑起來,喚道:“鳴岐?”林鳳致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吳南齡嘆口氣,道:“算了,我看你還是別回去了,這個樣子……衝撞了那人也沒好事罷。”
林鳳致昏沉沉了一陣,被他又拉著往回走,忽然一絆,卻清醒了幾分,立定道:“吳兄,不行,我還是得回去——幫我喚頂轎子來罷。”
吳南齡擔心道:“那你這個樣子……”林鳳致微微的笑,帶著酒意的臉龐麗色流轉,月光下竟顯得頗是淒艷,說道:“沒關係,衝撞比失約好……他要是追究上跟你們喝酒的事,大家就無趣得緊了,還是我回去罷。你放心,我也沒怕過他。”
他聲音似是酸楚,似是無謂,吳南齡忽然心頭一酸,嘆道:“鳴岐,你何苦呢!明明當年……你要是肯講和……”林鳳致冷然一笑:“那有什麼兩樣?”吳南齡道:“不一樣的!至少……那是真心待你!”林鳳致大聲道:“也是毀我!”
涼月如眉,chūn寒如水,黑夜中互相瞪視,一直迴避著的往事忽然全部湧來,悲傷憤怒,竟自一時無以自控。
林鳳致又開始頭暈,酒意上沖,胃中只是作泛,卻又吐不出來。吳南齡嘆道:“好罷,全由得你!反正你從來不聽我們的。”扶著他再走幾步,已到貢院街前,請一個路人幫忙到貢院左近轎馬行叫來一頂小轎,將嚷著頭痛的林鳳致硬塞了進去,怕林鳳致在轎中便醉倒不省人事,於是自己也雇了坐騎,陪他一直到行宮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