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帝殷璠,確實如小民所說,是個今年才滿十五歲的少年,雖然儘量裝得莊嚴老成,到底臉上還帶著稚氣未脫,降臨到庭院之中時,便即四下打量,笑贊:“先生的院落布置得好生清雅,我定要多住幾日。”他六歲即拜林鳳致為師,七歲被扶上帝位,由這位太傅一手教導成人,對先生極為尊敬,在他面前都不自稱“朕”而稱“我”。林鳳致對這個天子學生,與其說是恭敬,倒不如說是有如慈父寵兒一般的頗帶溺愛之qíng,聞言也就一笑,道:“那麼可要簡褻陛下了,臣實是不勝榮幸。”
待君臣入了內堂,因皇帝敬師,於是不論尊卑,只分賓主落座,寒暄應對了幾句,林鳳致便問:“陛下可是有事垂詢?”殷璠道:“還是那兩件事——遷都南京、援朝擊倭,這幾日朝中重新吵嚷起來,真是煩惱。”
林鳳致皺眉道:“這兩件事,臣委實不便置喙。” 殷璠問道:“先生何出此言?”
於是林鳳致一一解釋給他聽,先提遷都之事:“遷都有利有弊,到底應該不應該,一時不好說得。但臣本身是南直隸人氏,倘若說遷都好,朝中便定然攻擊一個‘自戀桑梓,私yù變政’;倘若說遷都不好,言官又免不得來個誅心之論,罵臣只知避那小嫌,自高身價,過猶不及,置君主安危社稷成敗於不顧——臣可不是兩頭做人難?”殷璠聽了不免笑起來,道:“先生這麼高的聲譽,也怕人罵?”林鳳致笑道:“臣有什麼聲譽,無非是罵聲中挨過來罷了。陛下不記得清和四年退了北寇之後,為了袁將軍的事,臣被內外罵得恁般?”殷璠道:“可是,那次全虧先生力保起用袁傑,才能保得京城不失——到最後卻怪到先生頭上,他們也真不知好歹。”
這已經算是說到第二件事了,所以林鳳致收起笑容,正色對道:“援朝擊倭,前後戰事已將近六年,其間得失自然不必再說。但自前年劉提督不幸中伏殞折,援朝再無能將,眼下要計較的,便是起不起用袁傑之事了。”殷璠道:“是啊,都怪朱兵部一時輕敵,力主撤軍!結果反中了倭人之計,復奪了平壤,朝鮮國王李洹有國難歸,近來居然自北京又追來南京覲見哭訴,委實煩人——袁傑是抗倭起家,我確實想用他,可是他又同先生結仇如此,又不敢用。”林鳳致道:“臣當年敢以身家xing命擔保袁傑,如今倒也不難再擔保一回。只是,外舉不避仇,固然是前賢所為,就怕人言滔滔,又來個‘沽名釣譽’的誅心之論,臣卻受不落。”
殷璠有些煩惱,道:“先生就這麼怕人言議論,卻不為我拿個主張?”林鳳致微笑道:“陛下都已親政,主張什麼的,也該自有宸斷了。臣只能評價袁傑一句:‘才堪大用,怨亦可彌’,當年的‘怨望’之罪未必不能揭過,現下如何使用,正要憑陛下裁決——臣是告老閒住之身,恕不能再談軍政大事。”
他的回絕言辭來得慡決,殷璠不覺有些傷感,埋怨道:“先生真是狠心——我記得先生明明說過,等我滿十八歲,才會放手,如今竟是早了三年,就決然辭歸。我也不知道什麼地方做得不好,讓先生提前棄我不顧。”林鳳致吃驚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只是jīng力難任,退歸養病——何敢言棄陛下!”殷璠道:“先生這話就是欺人!先生的病體,不是早已教瀕湖先生調養好了麼?八年前先生最病弱不支的時候,尚自一力撐持,替母后和我掌住大局,如今朝野內外,哪有那時qíng勢bī人?先生又早已占得勿藥,便在朝也無需恁般殫jīng竭慮了,為什麼定要告老?先生明明才過而立,又不算老!”
小皇帝到底還是個孩子,說著說著竟有點委屈撒嬌的味道,林鳳致自這孩子四歲起,便誓yù扶持他成人,又兼本人並無家室,心裡其實就是將這個天子學生當作親生兒子一般來疼愛,聽了這番話,一時百感jiāo集,無言可對,只能喝茶掩飾。殷璠又道:“母后常常跟我說,這世上惟有先生一人,是真心真意全無私yù的看待我,扶持我,所以她當年才會尋先生聯手……母后說道,起初因父皇臨終亂命,一時她在宮中孤立無援,便連親兄族人,也會捨棄了她而轉投別處。雖然後來舅父們又聽從母后遊說,扶持了我,也無非有些私心,母后心裡畢竟還是信他們不過——這些年先生明面上不爭權,卻一直暗中撐住大局,我們母子,也委實只有先生最值得信任了。”
這八年風風雨雨之難,朝堂上明爭暗鬥互相制衡之累,在林鳳致心底一時快速掠過,卻也不覺得十分辛苦——大約人生中有著更苦更痛的心事時,倒真慶幸有別的事qíng纏繞分神,不至於讓自己一味沉溺在哀傷悲徊之中,效那小家兒女痴怨纏綿,自縛qíng繭。
何況,做著自己最擅長的事時,比如將亂麻一團的朝政事務抽絲剝繭,在波譎雲詭的勢力場中遊刃有餘,卻是多麼教人振奮鼓舞的光景啊!林鳳致覺得自己大約真是天生鬥志昂揚,尤其與人斗其樂無窮,甚至連委屈辛苦,也覺得是愜意自在的——所以曾經有個人抱怨的話真是不錯,自己這愛好,忒古怪也忒無趣!
大約,能教自己輸心喪氣,甚至痛不yù生的,只有那一樣——那自己最不愛去算計的,卻無可奈何,一旦生出來就再也沒法改變、無計收回的,就是qíng。
忍在心底暗暗煎熬,放在人後細細磨折,明知無益也棄絕不得的qíng。早已水流花謝chūn去也,從付出的那一剎就知道苦痛結局,然而到底付出了的qí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