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汝成抬起手來,作了個“安靜”的手勢,他雖瀕死衰弱,到底還是有幾分昔日威嚴,孫萬年素來敬重恩相,殷螭倒是不怕他,卻也怕鬧得厲害被趕將出去,更加會被林鳳致瞧不起,於是兩人果真安靜了下來。但俞汝成做這手勢卻也極是費力,呼吸不由得又紊亂了一陣,卻斷斷續續的苦笑著道:“子鸞,倫常什麼的……只是你的藉口罷,你到底……並不想接受我這心思。”
林鳳致道:“不,不是藉口,不完全是。”他靜了一晌,才接著道:“你教我綱常人倫,卻又毀了我們的倫常,我能不覺得悖亂?何況又有我母親……夾在中間,你要我以身侍奉,我是萬萬不能從的!可是倘若照我們曾經的約定,只要不再有色 yù之事,我便一世不娶一生不離的侍奉你,這樣……也不見得合乎倫常道理。我早年不甚了了,以為心和身可以分開兩清,後來,後來經歷了一些事,才算明白過來,這兩者是分不開的……夫子,我一面愛慕你,一面抗拒你,恁地奇異,只因為這愛慕非我本心,而是受了潛移默化——你那般待我,我不能不以你的心,作為我自己的心;就如在其他方面,以你的風範,當作我自己喜好一樣。”
“中進士那年在京中與夫子重逢,你待我格外恩澤深厚,又不時隱約示意,我能不懂得?就算第一次被污 rǔ……我也甘願受你的騙,相信只是酒後亂xing,我們還可以維持師生父子的倫常到底,又何其可笑?甚至於……我無奈的時候,也如吳孫兩位兄台勸我的話那樣尋思過,夫子待我恩深,無可為報,況且木已成舟,這等醜事連翰林院裡都私下傳開了,我左右是個名聲盡毀,索xing便從了你也罷——你連我母親都qiáng行遣走,也無非是要我打消亂 倫疑懼,我若那般從了你,厚一厚臉皮也就對得起良心,滿足了你的意思,也未必不能圓了我的愛慕,你不會薄待我,我們本也可以快樂……”
這些話語其實說來有些羞恥,林鳳致說著說著也不由得聲音低了下去,卻還是清晰鎮定,語音沉到最低之後,頓了一頓,又微微提高了些,說道:“可是無論怎麼想,我還是不能從你——比愛慕更qiáng的,還是抗拒,夫子,我理會這般心意,卻又真的無法不抗拒這般心意,你懂得麼?”
俞汝成不覺沉默了,半晌聲音微顫,道:“我懂得……子鸞,你一直是太自持了。”
林鳳致道:“是,我太自持。哪怕qíng迷意亂六神無主,哪怕當真愛慕夫子如痴如狂……我也容不得自己卑賤無恥,悖亂不道。”他也微微的苦笑著,輕聲道:“常常被說作我假正經,然而便是矯揉造作也罷,自持……也是我唯一安身立命的東西。比如當年夫子教我在場中文字里鑲嵌暗記,可以保我輕鬆奪魁,讀書人有誰不愛狀元風光?我不是沒有動心過,可是我到底不能——倘若立身揚名的文章都藉助別人力量,一切成就都是外來襄助,那麼我自己的本事何在?我林鳳致這個人,又安放在哪裡?”
他又握住了俞汝成伸來亂抓的手,語聲輕柔而堅定:“我有一回醉後吐露心事,說我對不起夫子,如今不妨再當面說一回——夫子,對不起,我委實不能不自持,不能不自重。我見到你就無端害怕,確實是因為你能潛移默化我的一切,乃至以你的心意為我的心意……可是這樣會使我失去自持之力!我那時不能完全明白,但被束縛被qiáng加的愛慕,不是自然而然,本心無法不抗拒。”
他所謂 “醉後吐露心事”,那一回卻是向殷螭吐露的,而前面說“假正經”的話,也是殷螭一向用以取笑他的言辭。這時殷螭聽在耳里,免不得百感jiāo集——忽然想到,林鳳致說容不得自己卑賤無恥,可是今年為qíng挾制的時候,卻曾經反覆帶著厭棄qíng緒聲稱:“我貪戀愛 yù,下賤無恥。”殷螭一向對這句話嗤之以鼻,並且忿忿然認為是他貶低兩人qíng 愛的意思,卻壓根兒沒有想過,在忍受自己理所當然的索求與作踐的時候,林鳳致心裡要有多委屈,以及要有多深的痴qíng來愛戀著自己,才能自甘下賤。
殷螭一貫喜歡抱怨林鳳致qíng薄心狠,卻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對自己的愛——在八年前林鳳致自己表白之後,殷螭便拿住了他的軟肋,知道怎麼樣去索取與享受。這種認定甚至是帶有幾分肆意揮霍心理在的,不無自信的認為,無論自己怎麼糟蹋,哪怕狠狠欺負無qíng棄絕,他也是隨時可以哄回來的。所以殷螭一向最怕的噩夢只是林鳳致死去,而不是他決然離棄。
可是手背上被鞭風抽的那一記還紅腫著,林鳳致“恩斷義絕”的反問也不時在耳邊迴響,此刻再聽林鳳致自述心意——那是殷螭始終不能理解的,自持、自重、自尊的品格——忽然之間,滿心只想學他們師生一樣苦笑:原來徹底失去之後,才知道他當初jiāo給自己的,乃是他藉以自持的全部。
林鳳致或許一生都不會再象這樣豁出去愛,卻不幸遇上了殷螭,結果被毫不珍惜的揮霍,毫不憐惜的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