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鳳致知道適才的事他多半隔窗聽見了,不能抵賴,只得離座退後一步跪下,恭聲道:“陛下……”殷璠倒帶了一絲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這些年來,我又何嘗不明白?先生為我,也算竭忠盡誠,對他,也算嘔心瀝血!就不說別的……這三日昏睡,先生便不怕一旦失誤,從此醒不過來?”
最後一句責問有如轟雷般打到林鳳致心上,使他不禁微微失色,又叫了一聲“陛下”。殷璠自座中站起身來,少年長成的身軀業已挺拔如松,看向跪倒的先生已是俯視,說道:“先生,你這回行事不密,未必無意罷!你也知道終究瞞我不得——你做事總想著萬無一失,又總想著自己行事自己當!因此府上用了犬猴還不夠,先生還要親身嘗試?是試效果,還是試分量比例?你也不想想自己比他體弱多少,也不想想他萬事咎由自取……你也是不管不顧,捨身相護!”
他一向尊師,與林鳳致說話都以“先生”相稱,極少直接說“你”,這時卻一連斥了好幾聲“你”,顯然這少年在不自禁的發作。林鳳致無話可答,只能深深俯身叩下首去。殷璠聲音倒緩和了:“先生不必如此,起來罷——我也失禮先生了。”
他居然踏前一步作勢來扶,林鳳致便謝恩起身,看見龍顏近乎一種恍惚的蒼白,神qíng卻又是平靜的,仍向自己伸著一隻手,良久忽然道:“先生,我已決意,要蠲了東廠,不再使用。”林鳳致對道:“這是陛下善政。”殷璠微帶笑意,說道:“先生本來便不贊成我設東廠罷?我也想了,天子確實不該有私權,有也無用——能為我所用的,豈不能堂堂正正駕馭之?不能是我的……那也終究無能為力。先生說過,當知事有可為,有不可為,我亦謹領此訓。”
林鳳致又恭聲頌揚一句:“陛下聖明。”殷璠將手放在他肩上,少年個頭竄得快,一年不見,已經與先生平齊,凝視便直接看入對方眼底去,過一陣道:“我還想同先生說一句私話。”侍立座後的童進賢一聽此話,忽然一躬身,悄沒聲息的向後堂退了出去,讓這前廳中君臣二人獨處。
這光景似乎曖昧,林鳳致不免有點忐忑之感,卻還是坦然與學生對視著。這樣的平視並不符合君臣之禮,殷璠卻絲毫也無異色,只是一嘆:“母后常說先生是個大膽的,果真如此。”林鳳致便微微低了頭,道了句:“臣不敢。”
殷璠向他又走近一步,聲音放低了些,說出的卻是這樣一句話:“我這回在南京的時候,總有人跟我說……當年安寧,並不完全是他的罪愆,卻是母后主謀害死的,是不是?”
這宮闈秘事忽然翻將出來,林鳳致不由惶然抬頭,道:“殤太子薨逝疑案,清和元年已有定論……” 殷璠並不看他,自顧自往下道:“安寧在的時候,我也還小,委實沒見過他幾面,後來他就那麼薨了,我也不懂得什麼手足之qíng,不覺得難過。因此永建三年以暗害殤太子之罪廢他為庶人,你們教我聽太皇太后主名的廢立詔時,要哀痛垂涕,我竟也哭不出一滴淚來,母后和先生還委婉批點了我一番——先生可還記得?”林鳳致低聲道:“陛下恕罪,臣……多已忘了。”殷璠搖頭道:“這事也沒什麼好記,當然應該忘了。只是那時我年紀太小,正經大事記不得,卻愛記些細枝末節。”他按在林鳳致肩上的手微微顫抖,臉上反而漾了笑:“長大之後讀了更多聖賢書,我也委實應該為手足哀悼一番才是,可是畢竟還是哭不出來——縱使知道安寧究竟是怎麼死的,卻也哭不出來。因為……我從中得益。”
他看著林鳳致,說道:“聽說真相之後,我反而想:若非安寧沒了,我原也做不上太子,更匡論讓母后和先生扶我即位——這樣的想頭,是不是太卑鄙無恥?他急功近利不通謀政之道,上了母后的當同謀暗害安寧,以至背負罪名,可笑可恥;而我什麼都沒有做,卻又暗自慶幸得意,若論誅心,豈非一樣惡劣不堪?我也並非先生一心想我成為的道德君子,也是能做出惡毒事的罷。”
林鳳致不禁沉默了,過了半晌道:“陛下,恕臣不能答——是非善惡,其實難明。道德也並非上天一定之道。”
殷璠盯著他,林鳳致緩緩抬頭,道:“陛下說到誅心,臣卻想起舊朝一位大儒講學的典故——大儒陽明先生以心學之道擅名,某次在民間講學,有位鄉民詢問:‘先生講良知,卻不知良知是黑的,是白的?’陽明先生答道:‘也不黑,也不白,只你心頭那一點赤的,就是良知了。’”
殷璠按在他肩上的手勁忽然消失了,林鳳致又一次低下頭去的時候,只看見小皇帝柘huáng的袍角在眼底一晃,是他回身退了開去,語氣中微含悵然:“確實——縱然誅心有過,但保得心底一點赤,終究不失為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