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被他罵得閉了嘴,悶著頭一路入了應天府。句容知縣當然也跟著到了,直接去向上司告兩個刁民的狀。原來這知縣卻與府尹聯絡有親的。應天府地位上與順天府平齊,乃是都城的長官,威風在地方官中無以倫比,因此知縣也得意非凡,覺得只消親家一句話,這兩個自恃縉紳身份的刁民定是不死也扒層皮了。
然而應天府的見識又豈是他所能比,看了看那冊宋版書的扉頁,便失色道:“這是禁中物事,還鈐著今上的私章——怕是御賜。”知縣不依不饒:“御賜之物,那有這般輕慢,連huáng袱都不裹,胡亂丟在船艙里的!”府尹暗罵糊塗,心道皇帝若將帶有自己名諱的書籍賜給臣下,定是對該大臣看重之極,又豈是尋常人物?待到見著後面待罪的該縉紳遞了名刺進來,登時印證了猜測,趕忙止了押解,迎入後衙,摘了烏紗帽叩請恕罪。
林鳳致倒沒說什麼,連句容縣的罪也沒多問,只是要回書冊自己收著。延入應天府特別招待的上房之後,殷螭卻大怒向他發作了一頓:“怪不得你一直當那書是寶貝,原來是小鬼送你的!你還敢欺負我不認識他的私章,故意不告訴我!本來一冊書也沒什麼要緊,有什麼說不得?定是心虛有鬼!”林鳳致無奈道:“就是怕你這般吵鬧——安分些好不好?到底人家地盤。”殷螭氣咻咻地道:“早知道是他的東西,我畫什麼圖?丟爐灶里一把火燒了gān淨!好,現下不吵便不吵,回家跟你慢慢算帳——少不得罰你跟我做完那一百八式的新花樣。”
林鳳致免不得笑罵他齷齪無賴,好在居住官衙,殷螭被約束著不敢囂張。事涉致仕大員,防衛殺盜之案自然立即就處理完畢,又責成句容縣好生捕盜。這筆劣績記入考核,少不得來年外計官員要落個罷職。林鳳致自也懶得去追究了,辭了應天府一再挽留,仍然回船,叫人來修理破損的船篷。
他在應天府的期間,堂兄來拜訪了一次;吳南齡的三子吳笈留在南京國子監讀書,也來拜會了一回。孫萬年在南京的事其實也忙畢了,只是礙著自己身份不便跟官府多打jiāo道,於是直到林鳳致與殷螭回到龍潭去修船,他才趕了上來,一見面就是取笑:“叫你二人等我幾日,一道走不是少出點事?好歹我家船大夥計多,我也一身武藝,qiáng人不敢打劫的。”殷螭見了他就惱,挖苦道:“有什麼少出事?一個連官府大門都不敢進的欽犯,也敢胡chuī大氣!”林鳳致實在氣不動,心想難道你便見得了光?要不是應天府認得我,這事哪能容易便了——可是地方官員遲早也是要任滿換人的,我又不能一個個認識過來,看來以後還是少帶這禍害出來為妙!
但孫萬年很快就給他一個定心丸,說道:“沒事,以後儘自來南京玩——你不知道老吳已經上辭呈告歸了?他已在南京置了家業,少不得將來要定居留都。老吳在這邊人面熟,以後我們叫了他一道買書,倒是快活事。”殷螭嘀咕道:“還來一個吳南齡——礙眼的越來越多,有什麼好快活?”林鳳致笑道:“何必老來南京,日後我們去杭州你家的書肆光顧卻不好?還可以一游西湖。”孫萬年又攛掇道:“也對,虎林、西泠那一片書肆也是極盛的,還有好山水可賞玩。我再建議:你二位無事可以去福建麻沙鎮逛一逛,那邊書坊專出各種新奇話本傳奇,都帶出色繡像,也有翻印的上好chūn意圖。你或是不愛看,你家這位‘殷表弟’定是愛好得緊。”登時連旁邊小六都笑得打跌。
去杭州或是去福建麻沙,自然是將來的事,這一趟買書,卻可算是波折了一番才返回家中。九月很快便到了末尾,江南入了深秋,緊接著到了冬天。南方的濕冷其實比北方gān冷要難受,兩人也不想再出門,於是安靜膩在家中過日子。
林鳳致有藏書的習慣,這趟買回的書籍也就很快混入了舊藏,不怎麼專門留意了,買書的經歷當然也漸漸拋在了腦後。直到次年梅雨過後,照例要曬書,搬出書籍來才又提到舊事:“那批書因為船篷被qiáng盜砍破了,淋了些秋雨,難免容易發霉,倒要好好曝曬。”殷螭趕忙道:“對緊,尤其我的書更加要曬,平時還常常沾上汗水——”林鳳致趕忙拿眼色截住他話頭,殷螭偏不理會,笑道:“你都忘記了我跟你算了一冬的帳?說實話,你不要老是裝佯,分明你也想試試花樣的,偏偏非要我找藉口bī你才肯,就這般不好意思!”
南方曬書,講究的是趁早涼擺出去,到晚涼才收回來,這兩個辰光間手涼無汗,可以使書頁儘量避免受到汗水污損。殷螭往年都懶得參與,自己睡懶覺還要抱怨林鳳致起早了,不肯多陪自己溫存。但這回要曬自家的寶貝,於是興致勃勃,連續幾天都跟林鳳致起大早,幫他搬出書函,一冊冊攤上鋪著的涼蓆,擺在院中院外曝曬。
因為藏書冊多,直到第三日才曬到殷螭的書。居然擺開也攤了一張半蓆子,整頁繪著的活色生香的chūn宮公然攤在日頭底下,林鳳致不免羞慚,小聲跟殷螭抱怨了幾句丟人。殷螭笑道:“你滿口價說的聖賢書里,都寫著食色xing也,未見好德有如好色者也,chūn宮這種東西,才是天地間最有用的物事,有什麼丟人!你給我看好了,不准偏心,故意讓風chuī亂chuī破,又或者到晚不替我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