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會織毛衣了,就把那兩件小毛衣拆了,合成一件。穿了幾年,再拆,加一股棉線進去再織。過兩年,再拆,再加一股棉線進去,再織。最後就變得五顏六色了,不過她織得很巧妙,別人看了以為是故意弄成那種錯綜複雜的花色的。
但因為時間太久了,毛線已經很容易脆斷,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線。剛開始她還用心地把兩段線搓在一起,這樣就看不出接頭。後來見接頭實在是太多了,搓不勝搓,也就挽個疙瘩算了。
所以她的毛衣,從正面看,很抽象,很高深莫測。但如果翻過來看裡面,就布滿了線疙瘩,就像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井岡山的時候穿的那種羊皮襖,那一定是綿羊的皮,因為那些毛都是曲里拐彎的。
她想他一定是看見她毛衣的那些線疙瘩了,所以才同qíng她,買了山楂紅的毛線,讓她給她自己織件毛衣的。不知怎麼的,她一下想到了魯迅的小說《肥皂》,那裡面心地骯髒的男人,看見一個貧窮而身體骯髒的女人,就在心裡想,買塊肥皂,給她“咯吱咯吱”地一洗。
她惱羞成怒,責怪老三:“你這人怎麼這樣?你拿著毛衣就拿著毛衣,你----你看我毛衣反面gān什麼?”
他詫異地問:“你毛衣反面?你毛衣反面怎麼啦?”
她看他的表qíng很無辜,心想可能是冤枉他了,也許他沒看見。她那一路上都跟他在一起,他應該沒機會去看她毛衣反面。可能他只是覺得那毛線顏色好,跟山楂花一個顏色,所以就買了。
她連忙解釋說:“沒什麼,跟你開個玩笑。”
他如釋重負:“噢,是開玩笑,我還以為你生氣了呢。”
她這樣怕她生氣,使她有一種自豪的感覺,好像她能cao縱他的qíng緒一樣。他是gān部子弟,又那麼聰明能gān,人也長得很“小資產階級”,但他在她面前那麼老老實實,膽小如鼠,唯恐她生氣,讓她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自覺不自覺的,就有點想逗弄他一下,看他誠惶誠恐,好證實她對他的支配能力。她知道這不好,很虛榮,所以盡力避免這樣做。
她把毛線包好,還給他:“我不會要你的毛線的,如果讓我媽媽看見,我怎麼jiāo代?說我偷來的?”
他又那樣訕訕地站在那裡,手裡抱著毛線包,小聲說:“我沒---想到你要過你媽媽那一關---,你就說是你自己買的不行?”
“我一分錢都沒有,怎麼會一下買這麼多毛線回來?”她帶點挑戰xing地把自家經濟上的窘境說了一下,那神qíng仿佛在說:我家就是這麼窮,怎麼啦?你瞧不起?瞧不起趁早拉倒。
他站在那裡,臉上是一種痛苦的表qíng,喃喃地說:“我沒想到----,我沒想到----”
她覺得他在後悔上了當一樣,於是嘲弄地說,“沒想到吧?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只怪你眼光不敏銳。不過你放心,我說話算數的,冰糖錢鋼筆錢我都會還你的。我暑假出去做零工,如果一個月一天也不休息,每個月能掙三十六塊錢,我一個月就把你的錢還清了。”
他茫然地問:“做---做什麼零工?”
“做零工都不懂?就是在建築工地做小工啊,在碼頭上拖煤啊,在教具廠刷油漆啊,在瓦楞廠糊紙盒啊,反正有什麼做什麼,不然怎麼叫零工呢?”她有點chuī噓地說,“不是每個人都找得到零工做的,我找得到工,是因為我媽媽的一個學生家長是居委會主任,專門管這個的----”
她跟他講有關那個居委會主任的兒子的笑話,因為那個兒子是她的同學,長得瘦瘦小小,班上同學給他起個渾名叫“弟媳婦”,班上還有個男生叫“田姑娘”,另一個男生叫“杜嫂子”,反正幾個男生把女xing名稱全占光了。她講到好笑之處,忍俊不禁,兀自笑了起來。
笑了一折,才發現他沒笑,直愣愣地望著她。她趕快解釋說:“你不要覺得我這個人無聊,不是我給他們起的這些諢名,我在班上從來沒這樣叫過他們,我只是講給你聽聽----”
他有點沙啞地說:“在瓦楞廠糊糊紙盒可以,但是你不要到建築工地去做小工了,更不要到碼頭上去---拖煤,那很危險的。你一個女孩子,力氣不夠,搞不好被砸傷了,被車壓了怎麼辦?”
第28節:山楂樹之戀(27)
原來他剛才根本沒聽她講那些笑話,還迂在做零工的事qíng上,她安慰他說:“你沒做過零工,所以把做零工想像得很可怕,但實際上----”
“我沒做過零工,但我看見過貨運碼頭上人家怎麼拖煤,很陡的坡,掌不住車把,就會連人帶車衝到江里去----。我也看見過建築工地上人家怎麼修房蓋瓦,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那---都是很重很危險的活,不重不危險也不會jiāo給零工gān了,正式工人就可以gān了。你去gān這麼危險的活,我---怎麼放心呢?你媽媽也肯定不放心吧?”
她媽媽的確不放心,總是擔心她在外面做零工受傷,說做零工的受了傷,連勞保都沒有的,那你一生就算完了。幾個錢事小,一條命事大。但她知道幾個錢的事不小,你沒那幾個錢,就買不回米來,你就餓肚子。再說她家也不僅僅是缺“幾個錢”,是缺很多錢。
她媽媽經常問別的老師借錢,常常是一發工資就全還帳了,發工資的第二天就要開始借錢。她家經常是把ròu票jī蛋票給人家了,因為沒錢買。
她哥哥下鄉的那個隊,收成不好,知青們都要問父母拿錢去買谷打米,才有飯吃,因為分值太低,一年做的工分還不夠口糧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