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沈御史倒是沒有對朕建議什麼,只是朕覺得,海公嚴端,氣象岩岩,諸臣僚多疾惡之,無與立談。若是朕驟然用之,只恐訛言沸騰,聽者惶惑。但朕亦不是說對海公永不敘用,只是暫緩……暫緩……」
張居正心中苦笑,這「訛言沸騰,聽者惶惑」,不就是直接將自己對他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嗎?朱翊鈞終究是年輕,雖是言語之間極力掩飾,可他對沈忘的維護之意在張居正看來實在是再清晰不過了。
他明白,朱翊鈞決定暫緩啟用海瑞一事,絕非他拿來借用的「訛言沸騰,聽者惶惑」這麼簡單,其後定然還有不容為外人道也的深意。但是既然萬曆不想說,他也沒必要揪著不放。張居正暗暗嘆了口氣,拱手拜道:「聖上聖明。」
風傳花信,雨落秋城。待沈忘踏出宮門之時,攜著暮色的秋雨便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沈忘沒有帶傘,只是慢悠悠地在雨中行著,很快發上、肩上便凝了一層細細的雨珠。秋氣正濃,雨水也染了寒涼,順著衣衫侵入肌理,讓沈忘不禁打了個寒戰。他停下腳步,抬起頭,向著逐漸暗下來的天空長長地嘆了口氣。
自從認識了柳七、程徹和易微諸人,他便很少踽踽獨行了,他的身邊總是不缺志同道合的友人。若不是今日大家不知道他在宮中會待到幾時,只怕現在他的身旁亦會是嘰嘰喳喳,熱鬧不斷吧……想即此,沈忘的臉上浮現出溫和的笑容,他闔上眼帘,眉目舒展開來,像是雨夜中緩緩綻放的花。
然而,預想中的雨水沒有滴落在臉上,一層比暮色更深的陰翳遮住了頭頂上方的天空。沈忘眉頭一皺,睜開了眼睛。
「長這麼大了,還這般貪涼?」身後,響起了既熟悉又陌生的,乾淨舒緩的聲線。多年未見的兄長沈念手擎一把油紙傘,蕭蕭謖謖地立在一旁。
沈念著一身深色直襟,愈發顯得面白如玉,隨著年歲既長,沈念臉上的皮肉隨之清減,眉眼的骨骼卻反而深刻,讓他整個人越加清俊蕭拓,如濁世浮沉中的一株白梅,迎寒怒放。
「兄長。」沈忘微微垂下了眼帘,同小時候一樣,就算他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京城,根本沒有知會沈念一聲,他也能輕易地找到他。
「走吧,去兄長家裡用晚膳,你嫂子還未曾見過你呢……」沈念拍了拍沈忘的肩膀,順手拂去落了一肩的細密水珠。而後,還不忘綴上一句:「你的那些小朋友,我已經遣人知會了,你大可放心。」
沈忘嘆了口氣,他知道沒法躲開沈念的看顧,就像他永遠無法反駁自己的姓氏一般。既然神通廣大的兄長連自己一行人住在蔡年時的家裡都知道,那還有什麼好逃避的呢?他邁步跟上了傘下的身影,與沈念並肩行在秋雨之中。
第168章 挾刃落花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