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兒一定不知道,這琴是我祖父所制呢。”先生語氣悠悠,但聽不出感情。他任我扶著坐到琴前,順手撫過琴弦,
“聽說,在我家鄉曾有一座數百年的古寺,曾經盛極一時,但至我祖父年輕時,正逢亂世,香火稀少,已經破落。偏偏有一年夏季,又被雷電擊中大殿,正殿傾頹,寺里的和尚無錢修繕,紛紛遊方去了,大都一去不回,最後只剩下年邁體弱的老住持。我祖父自少年時便常去與他論道說禪,此時便要接濟他。不料這位大師卻送了祖父一塊木頭,說,他也要遠行了,臨行要把這木頭送給祖父。這是寺廟正殿最中央的頂梁橫木,已有數百年歷史,原本是上好的杉木,這次被雷電劈斷,別的寺眾打算用它燒火,被大師留了下來。他叮囑祖父,以此木製琴,必有舉世難得之音。祖父當時不解,第二日,再去寺中要給大師送行,才知道就在前夜,大師已在寺中坐化,成佛西去。”
大概因為書房的氣氛是太完美的鋪墊,這個故事一開始就抓住了我。撫摩著這琴焦黑油亮的尾端,原來,這琴早已有了幾百年的前世今生,我出了神,仿佛看到它曾經是樹林中生機勃勃的小樹苗,經歷幾百年風雨,眼見了幾朝幾代人事變幻,又因挺拔出眾,與佛祖結緣,頂起了寺廟的大殿,看著在自己下方一代又一代芸芸眾生為自己的心事向那泥塑木雕的佛像虔誠叩頭祈禱,但終於物是人非,最後連寺廟都破落了,只有那位大師夜夜的念經聲繞樑不絕。
是否連這木質肌理中都滲進了《楞嚴》《金剛》《大悲》?我俯身,把耳朵貼在木頭上。原來以前的我那樣亂彈琴真正是暴殄天珍呢。
鄔先生默默審視我,似乎對我每個動作的意思都了解得很清楚。見我這樣,他笑道:“還有呢。祖父厚葬了大師,時逢前朝政治黑暗,天下眼見已陷入不治之世,祖父亦對世事灰心,從此拋下俗念,只潛心研究制琴。他遊歷拜訪了當時全國上下的制琴名家,用了二十年時間,斫制了無數的琴,也親眼見了前朝敗落,本朝聖祖龍興,漸漸心胸開闊,眼界洞明,不以世事為念,而以詩文、篆刻、音律聞名江南。直到祖父年老,才取出此木,傾盡心力,斫製成琴。其雁足與琴軫,皆是多年收集的藍田碧玉,每一塊玉都溫潤無暇。如此,其弦音果然舉世難得。但祖父因無心國事,趨避戰禍,自覺抱愧於百姓,更有愧於前朝之傾頹,終年鬱郁。他晚年見大清基業已定,江山可待重整,便將此琴珍藏於室,自己則避居僧廬,潛心教導我父親和叔父。祖父說天道輪迴,興亡有數,他雖心系前朝,但希望我鄔家後代能有為國事出力,倘若能庇一方百姓平安、民生昌盛,也能贖他在國難民苦之時只求偏安,空將一身抱負錯繫於琴畫自娛之罪。”
鄔先生是一個極其優秀的演說家,這篇意蘊厚重的解說詞,竟讓我有一種在看電視紀錄片的感覺。他早已停了沒有再說,但餘韻悠悠,我好半天都還沉浸其中。
他的生平,我大概是知道的,那些被迫害打擊,顛沛流離,懷著一身才華卻潦倒逃亡的日子,他是否也常想起這琴聲?想起人世滄桑,想起自己祖父的心愿?
我也將手指撥划過琴弦,終於明白了這琴聲之純、醇,原來是由沉沉的漫長時光提釀,多少前人以精魂澆鑄而成,果然舉世難得。
“凌兒,我將此琴送給你。”
“——什麼!?為什麼?”
鄔先生居然還笑了笑,要將對自己有如此重大意義的祖傳寶物送人,他至少也應該鄭重其事啊。
“琴,終歸只是一個物事,沒有攝人心魄之音可彈,便只是個擺飾。有再好的琴也找不回《廣陵散》;《高山流水》得傳千年,又何見子期伯牙?……凌兒,莫要心為物役。”
莫要心為物役……一種空蕩蕩沒有依靠的驚慌感抓住了我:他為什麼會這麼說?這裡面一定有原因……
“凌兒,若你又將遠行……若此琴有靈,必定願意伴你左右,而非我鄔某。”又將遠行……
原本醇冽的茶突然變得這麼苦澀,澀得我枯坐了好一會兒才能苦笑一聲:
“就像昭君出塞,那琵琶才能彈得出讓雲中大雁都為之腸斷的曲子?”
鄔先生突然深深的皺起眉頭,好象在承受什麼極大的痛苦而無法表達,他連說話時都不敢再看我,而是望著窗外兩個小丫鬟——隔著帘子,她們只得影影綽綽的的背影。
“凌兒,我也沒有想到……”是啊,我也沒有想到。我還曾經以為,既然已經受過苦了,上天就該安排我傻吃傻睡幸福到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