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琬才走至西稍間前,便見御前太監候在北間屋外。宛琬心頭一喜,快步上前,從其手中接過銀匣,進了裡屋,揮手退下隨侍的宮人,反身掩上了門。她手裡牢牢握著匣子,眼神端詳著,卻捨不得開啟,過了好半日,才取鑰打開,慢慢抽出素箋來。
“今夜我把自己關在暖閣里看了半日的奏摺,未與人說過話,一人猛看折,猛批折,猛嘆氣,猛在屋中打轉......猛想你。
食你令人備的晚膳時,允祥也在,他嘗了口,嘀咕說是‘自討苦吃’。他怎明白它們雖苦卻能明目耳聰,叫人體健腦清,我甘之如飴。允祥又哪裡知道小人兒令我‘自討苦吃’,一舉雙意,只有我明白,小鬼頭。
前些日子遣人將八字秘密與人測了,回說很是福壽綿長的八字。我很得意,這下你總高興了。你總嘀咕我身子不好。我不知你是從哪看出來的,明日我定會叫你明了。切記!!!切記!!!不過你讓人配的龜鹿二仙丸、長生神芝膏、鱉甲龍骨膏,我已遵命服用。一些是因已身,更多是為讓你高興。我是不是很聽話?我只聽一人話,並心甘情願讓那小人兒吩咐我,命令我,支配我,甚而折磨我,我亦甘之如飴。日日被人稱頌‘萬歲’,雖心知不能,但‘素問.上古天真論’中言,常人應可知天命——百歲,總可,你無需再煩憂。
……
昔人云:除夕、上元、端午、七夕、中秋、重九,若有不同對酌之人,誠人生理想之境。然,人生難得一知己,何其難也。今,吾之雅友、豪友、麗友、韻友、淡友、逸友,諸友皆備。問,世間何人可當?唯一小人兒矣。
夜已敲過三更,想著不遠處的人兒正在聽話的安睡。她是側著身子睡?是趴著睡?還是索性呈‘大’字朝天?
如今我是整日做夢,晝夜連轉。睜開眼睛,想你,閉上眼睛,想你,無時無刻不想,你說怎麼辦?最奇怪的是竟還能在那些奏摺的字裡行間看見了我的小人兒。你抿唇,你搖首,你趾高氣揚,你咬著手指,你佯怒,你嘻笑,你抱著糖罐走來走去,你托著腮幫胡思亂想,你調皮的追著金黃葉捲兒跑,提著裙裾踩得咕吱吱響......琬,焉能賜我甘露,解我渴思?
我的小人兒仍在睡夢中......你的人”
宛琬微垂的長睫下流光熠熠,唇角溢出笑意來,一直坐至天色微黑。方才喚人入內草草用了膳。
天邊隱隱約約傳來雷聲,卻並未落下雨來。
過得一會,室內更見陰暗,宛琬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拿起銀剪,挑了挑燈芯,屋內亮了些,望著兩簇跳躍的火焰相依相偎,又忍不住發起呆來。
半響,身子坐得有些僵硬,宛琬起身取了瓶梅花釀走到窗前。陰鬱了一下午的天空,已紛紛揚揚下起雪來,庭院本就遼闊,在白雪映襯下更顯幽遠。
她想要將從前,將他,從腦中一筆抹煞,可是……對允禵,她真的可以一走了之嗎?矛盾的心頭一陣酸楚,眼中莫名泛著淚光。多年的共同生活早已連皮帶骨,她心中明白。她怕允禵失意、孤絕時遭人利用,一錯再錯,可她又該如何才好?又憂、又躁、又亂,思緒混做一團,她心中的顧慮憂思,允禵可曾可願明白?
月光幽幽落下,宛琬張目遙望,四下里黑且深遠。幾百年來,無數個幽冥長夜,知更太監們懶懶地用檀木榔頭敲打著紫銅雲板,四處蜿蜒而去的宮闕長廊,不知掩藏了多少顆深宮破碎的芳心。空氣里蘊含了悽怨的冷意,一種寒自宛琬心底滲出。不過是個金子打造的巨型牢籠,誘得人進來了便再難離去。
她舉起玉瓶輕呷一口,酒清冽甘甜。是啊,宮裡有什麼不好呢?單是這瓶小小梅花釀,也是去年宮人取了冬日丑時梅花新蕊,裝舊陶壇浸山泉中七七四十九天,再取出煮酒,挖地三尺深埋下,以便隔年品嘗。她又飲一口。梅香幽幽,品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這種趣事當然是要象她這樣擁狐裘享地龍之人才會明白,那些尋常百姓,忙於填飽一日三餐的俗人又怎會明白?是從何時起,自己也成了個富貴雅人?宛琬不覺有些好笑。
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品著梅花酒,聽著落雪聲,她還有何求何苦何悲何愁?宛琬斜著瓶兒,任酒兒滴滴落入雪地,酒盡瓶墜。
人活著,總有困惑,總有痛苦,這是誰也避免不了的事,可她不能叫他們打倒,不能叫他們擾亂了心緒。宛琬慢慢抬起雙眸,遠處巍巍宮殿無聲地峙立著,那是他所在的方向。當他們都已垂垂老矣,她仍能守在他身邊,依偎著他,傾聽彼此的心跳聲。風起時,他微笑著將遮擋在她眼前的銀絲溫柔地挑往她耳後,她回首見著他臉上熟悉卻暖暖的皺紋,心亦是暖暖的,這樣便足夠了,足夠她堅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