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歷年熱河行圍回宮總是在九月左右,但今年特別天熱,又兼事多,回程輦路和風塞草熏,提壚香篆氣氤氳,孔翠鵝黃紫驊騮,天藻頒來雪日光,到十一月才緩行至密雲縣花峪溝附近,只為著康熙臨時起意繞行飽覽風光,還趕期鋪設了沿途小西溝一座行宮。
正當秋曉瑞寒時節,康熙一進離宮就上馬進閶門大橋,至蹕腰河亭上座,喚傳三班戲目,卻不是宮內體式班子,戲子隨演《前訪》、《後訪》、《借茶》等崑曲,都照足民間做法,一眾陪看之人初見戲子轉場時居然敢背對皇爺,無不駭然,後來漸漸覺出新鮮出奇滋味,益發喝彩連堂,至日中後仍還未散,我卻看乏了,因悄悄離座走動,走至宮牆靜處,倚著城樓下視,唯有吹面西風酒力微,回觀來路,好山無限澹秋暉,碧天雲點長空靜,身後踏歌樂舞的曼聲細碎傳來,靜亦不是那樣靜法,鬧亦不是那樣鬧法,我心中浮沉不定,自己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
四阿哥尋我到城樓,屏退宗藩羽衛,走近我身畔,抬手替我掠平鬢角一縷散發:“又在發呆?近來我們在一處,你的話也比從前少多了。不在一起,說不到話;在一起,又不說話。要怎麼弄呢?”
我轉頭望著牆內御園,塞外土肥草長,高不見人,然俱離披,蒙密可憎,唯獨這御園所生規矩草,修僅數寸,一望如翠毯平鋪,略無半莖參差錯出者,忽的脫口道:“我現在就像這些草兒。”
四阿哥沒有說話,我也不看他,接著道:“以前我什麼規矩也不懂,就好比野花野草,沒心沒肺,只知瘋長,卻也蓬蓬勃勃,現在知進退,曉趨避,守本分,成了這般的規矩草,你說是從前的我好還是現在的好?”
“如果你是野花,我就是野草。”四阿哥道,“一直以來,我們始終是一對。”
我苦笑:“是麼?”
“是。”四阿哥的聲音斬釘截鐵,“從前的你縱情、放肆、任性,卻可以讓我從心底對你滋生寬容和憐惜,現在的你……”
他手指輕撫我眉目:“情之為物,似有若無,當人苦苦期盼時,它終成泡影;而當人無心觀望時,它已悄悄駐進心海。你明明知道,我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我。”
我抬眼凝視他,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平靜:“好,那你告訴我,我和你的……”
由語氣釋發,從眼神中流露,壓抑許久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一名奉事太監打斷了我們:“稟雍親王、稟玉格格,萬歲爺召見。”
四阿哥在前,我隨後緩步走返蹕腰河亭,曲廊廻繞深深,碧水瀠洄流經對面邀月戲台,引出台上人物,是一件孔雀藍的蘇繡披風緩緩上移,定格於一張嬌艷花容,也沒有任何伴奏,所有人默無聲息盯著那個即將入夢的戲裡女子,只見她輕輕支著身,緩緩戲白念將出來:“默地遊春轉,小試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兩留連,春去如何遺,恁般天氣,好睏人也——”
有一刻,我錯覺淚水順著面龐漫下,但我知道我的臉頰是乾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