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淡漠地說道,“姆媽和我的下場你也看見了,本就無依無靠,淪落街頭也不稀奇。幸好姆媽還有些首飾珠寶,拿出去當了,我們才能租到這間屋子。”
“這間屋子?”
“是啊,就是這間屋子。姆媽死也不肯回東坪,她要留在上海,留在離林老爺最近的地方。”
外面天光逐漸亮起,朦朦朧朧能看見弄堂和樓房的輪廓。這個曾號稱東方巴黎的城市如今變成了某個孩童的積木玩具:他精雕細琢地擺放好了一部分,失去耐心以後,又暴躁無情地砸爛了另一部分。
林念轉過頭,努力看清楚眼前人的眉眼。
她想要將這句話盯進他的心裡:“其實我理解姆媽,她一輩子就愛過這麼一個人,當然永遠不會釋懷。”
“後來她生病,請了醫生才知道,她是被林老爺傳染了。她跟我說,我們沒錢,不治了,讓我把她扔到浦江邊自生自滅,傳染給我就不好了。我怎麼肯,首飾當完了我就出去做工,可一天做三份工也抵不上姆媽一天的藥錢。為了賺錢,我什麼都做過……是什麼都做過,你懂嗎……那段時間,我是沒有功夫給你寫信的。”
程征很艱難才克制住自己衝上去抱住她的衝動,他知道她正剖開自己的心捧出來給他看。
他痛得無以復加,“阿寶,別說了,不要往下說了。”
林念仰起頭,把眼淚逼回去,繼續道:
“後來我賺了錢,賺了很多錢。我歡天喜地地回家想要告訴姆媽,我能帶她去醫院了,這附近有一家很好的醫院……我推門進去,姆媽不見了,她給我留了一封信。
信上寫她不願意將病傳染給我,也不願意連累我。
她說我始終是林家的女兒,不管什麼時候都要行得端、坐得正,若我為了她流落風塵,她寧死也不花我的錢。
她說……說她對不住我,從前扣下了我和你的信,都燒了。她還給你寫了信,這封信足夠令你死心。
姆媽還說,死在別人的房子裡給別人添晦氣,要賠錢的。但她死也不要花我的賣笑錢。
三天以後,巡捕房叫我去認領浦江上打撈的屍體,就是……就是姆媽。”
說到這裡,林念已是渾身發顫。
眼淚在林念的眼眶裡聚積成兩個閃亮滾動的環,她死死咬著唇,咬出血了也不願讓它落下來。
她沒有說的是,姆媽死了之後,她還曾寫信給他,他沒有回。
自然回不了,那時的小四已經參軍了。
她原以為是他薄倖,現在知道了,她的小四哥哥從來沒有忘記她。
小時候的嬌嬌兒林阿寶永遠也想不到,十六歲那年出門遠行,就此改變一生,並再也無法回頭。
程征過去抱住林念,她的眼淚這才終於掉了下來。八年的委屈和怨憤全都壓縮凝聚在這汪眼淚里,太滾熱太炙灼,以至於其他地方一片冰涼。